元豐七年二月。


    章越已是二辭,官家照例不許。


    順州,茂州,沅州等地先後叛亂,官軍鎮壓不利敗績,樞密院又調兵進伐,在開湖廣以長江上遊之糧濟下遊的大命題,朝廷並力用湖廣。


    據章越所知。


    湖廣之地確實不好收服,譬如都掌蠻為例,此族大多人沒聽過,但遊曆過長江的人一定看過懸崖峭壁上一口口懸棺。


    都掌蠻就是懸棺部落。


    這懸棺部落長年累月生存在此,而明朝為了推進改土歸流,從景泰元年對都掌蠻進行圍剿,


    到了明朝萬曆年間,張居正讓老鄉曾省吾為四川巡撫,由劉挺之父總兵劉顯出動十四萬明軍攻破都掌蠻的淩霄城和九絲城。


    經曆百年戰爭,最後都掌蠻不見史。


    還有乾隆時期平定大小金川。


    故開發湖廣,以及平定四川交趾,看似困難,其實一點也不輕鬆。


    特別是開發湖廣之事,章越將之比喻成為秦朝修鄭國渠之舉。


    但在改土歸流的過程中可效仿宋朝平定熙河例。


    為此章越特別將在熙河路屯田修渠有功的何灌,破格提拔為權荊湖南路轉運副使。


    何灌是武將,從武資轉入文資可謂破格之舉。


    屬於費力極大,但功在千秋之舉,與此相較滅六國都可以緩之。


    至於茂州也屬於此例。


    而交趾也不可姑息,熙寧七年交趾出動十萬兵馬攻下邕州。蘇頌堂叔蘇緘身為邕州知州殉國,交趾屠城殺大宋軍民六萬。


    官家遣郭逵平交趾,雖說打贏了,但此戰消耗甚大。


    如今兩國圍繞順州還在扯皮,互有攻守。章越積極勸天子先平息內務,再謀黨項。畢竟仁宗皇帝時,就派兵擊敗過儂智高,最後逼迫大理國殺了儂智高,以首級獻給大宋。


    是月,王韶病故。章越以平熙河之功奏請,追贈官職諡號,並在熙河設廟。


    二月春宴。


    章越仍以右相赴宴。


    章越清楚地記得當年官家在此宴時舉盞與王安石祝酒的場麵。


    宴後,王安石即罷相迴家。


    其實百官也知章越鐵定要走,官家也從宮裏放出消息了,現在官員們都在打賭章越第幾辭時,官家會答允。


    春宴上正進行一半,忽捷報從北傳來。


    原來呂惠卿在太原擊敗遼軍,遼軍兵退三十餘裏。


    眾官員們一並向官家賀捷,章越也是心知,為何捷報早不到晚不到,非要在春宴時到,也算是巧合至極了。


    這套路不知是不是學了自己,倒也是越來越嫻熟了。


    在一片歌功頌德和鶯歌燕舞之中,官家滿麵春風地接受著群臣的祝賀。


    當然群臣賀完官家後,便向章越等宰輔祝酒。


    章越平靜地與眾僚們推杯換盞。


    此時此刻王珪坐在首席,眾人都是說些恩榮不衰之言。王珪一頭鶴發,氣度雍然,真是有領袖群臣的風範。這些年章越立下功勞他作為首臣,自也有他的一份。


    王珪難得也沒有肘製自己太多,到了這個位置能夠不嫉賢妒能,也算是不易了。


    他日元豐名臣,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章越向王珪祝酒,王珪微微一愣,旋即道:“度之……”


    說到這裏沒有下文,太多話都在未盡之言中了。


    蔡確走到章越一旁低聲道:“今日皇子沒有侍宴。”


    章越看了一眼原先皇六子侍立的地方,知道蔡確言下之意。


    他沉默片刻後舉杯,二人都是一飲而盡。


    “持正,以後的路不好走。”


    蔡確一怔,旋即神色凝重。


    旋即章越又走下台階與章直、呂公著、蘇頌、王安禮等一一敬酒。


    但殿上章黨官員或敬重章越的官員,似知道了什麽一般,紛紛爭著向章越敬酒。


    “丞相!”


    “丞相!”


    “丞相!”


    不少官員都是欲言又止,他們固然想讓章越再任右相下去,但是挽留宰相是天子的權力,不是他們的權力,所以他們隻有把這話放在了心底。


    眼下殿中泰半官員上來祝酒,不少是受過章越恩惠和提攜的官員,也有是因忠義大節相感。


    章越知此舉喧賓奪主,所以他明白真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


    迴府之後,章越又寫了一疏向天子辭相,同時移交一切事務。


    最後自己再度搬入定力寺中,與世隔絕。


    吃了兩日鹹菜豆腐後,天子命宋用臣傳召章越至延和殿。


    “卿去意已決否?”官家問了章越。


    章越道:“迴稟陛下臣請以一宮觀致仕。”


    宮觀官是趨閑養俸大臣之典,屬於既有錢拿,又不幹事的差遣。


    換了一般人理解,又不用幹事,又有錢拿還不高興。


    但也有官員不願意,比如司馬光,章惇,認為自己無所事事,白拿朝廷俸祿不好。


    可到了章越則是另一個境界了。


    這是章越上疏建儲後,君臣二人第一次私下談論。


    官家皺眉道:“卿年尚不惑,便以宮觀致仕,何以如此?”


    官家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對朕不滿,溜得這麽快哈?


    宮觀雖清閑高薪,但多少有那麽一點貶謫的意思。


    章越早就想過借口了道:“陛下,臣想過了,讀書人以立言,立功,立德名流後世。立德的事臣不敢居之,立功的事臣辦了一些,所以迴鄉著書,作立言的事。”


    “學司馬光那般,再為陛下,為社稷稍盡綿薄之力。”


    官家聽章越所言皺眉道:“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朕已是看了,有鑒於往事,以資於治道。”


    章越道:“司馬光博學多聞,貫穿今古,此書上自晚周,下迄五代,成一家之書,褒貶去取,皆有所據依!”


    “論史學之功,唯有司馬遷可與司馬光相提並論。”


    官家點點頭道:“司馬光剛直忠允,這麽多年都沒變過。隻可惜一直反對新法!”


    “平黨項後,朕當調他入中樞。”


    章越道:“陛下,眼下平黨項,事仍操切,遼軍不過敷衍地攻太原,而呂惠卿打破的不過是此等二三流兵馬。臣以為還是以開發湖廣,安定茂州,順州為先。”


    官家聞言怫然心道,你是嫉妒呂惠卿擊退遼軍之功嗎?


    章越則是苦笑,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前,對左右道,隻從得五分時了。


    官家聽他的話,隻聽得五分了。


    天子越來越有主張了,不肯事事聽王安石的了。


    官家頓了頓道:“皇子雖是聰慧,但平日言語不多,朕以為還需多加以栽培。”


    章越聽了心底一動,一旁起居舍人正提筆記錄呢。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深沉厚重乃為天下第一等品質;磊落豪雄次之;聰明才辯再次之。”


    “皇子深沉厚重實為國家之福。”


    官家聞言一哂。


    章越道:“能深沉厚重者,自能磊落豪雄,亦能聰明才辯。”


    “磊落豪雄者,能聰明才辯不難,隻是不能深沉厚重。”


    “而能聰明才辯,僅此而已。”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言道:“卿無論何時都是如此能言善辯。什麽深沉厚重為第一等品質?說到底所謂深沉厚重還不是木訥少智,易於為臣下所操縱。”


    章越道:“陛下,臣鬥膽言之從古至今從不缺能操弄權術的帝王,但缺的是恩澤百姓,德被天下的皇帝。”


    “似楊廣之流雖是聰慧明辨,精通權謀,最後葬送了大隋的江山,這等沒有節製,不知體恤百姓的智謀,隻會害了天下!”


    官家道:“隋失天下,難道隻是楊廣一人的責任嗎?”


    章越沒接話,他是來致仕的,不是來吵架的。


    官家微笑道:“朕不需卿以宮觀致仕,以觀文殿大學士,金紫光祿大夫,判福州府兼福建路安撫使。”


    章越心道這個官職致仕算是正常待遇,換句話說還有一定的進步空間。


    畢竟章越這個級別,是可以給節度使致仕的。


    “其餘封賞還在議中,卿家有什麽其他要求,朕都如卿之請!卿事朕多年,又立大功於社稷,朕與卿要講個君臣始終的。”


    章越心道,官家這人其實還是蠻不錯的:“陛下的厚恩,臣不敢拜也。”


    官家有些忍不住了對一旁起居舍人道:“且退下。”


    “爾等也是。”石得一,宋用臣,李憲等隨侍官員也是退得遠遠的。


    眾人走後,官家對章越惱道:“卿真要朕立儲後,方可允嗎?連這麽多年的君臣情分都不要了嗎?朕當初言要與卿君臣始終的,這話卿忘了,朕可沒忘。”


    章越聞言微怒道:“陛下記性真好,當初不豫時,雍王多次出入宮掖,旁若無人之事,這事難道忘了嗎?”


    官家聞之當場啞口無言。


    章越道:“臣怎不知立儲之事乃陛下家事。隻恐太祖當年之事,故不得不說。”


    官家皺眉道:“真有此事,卿等不會力爭嗎?就如韓忠獻一般。”


    章越不由翻白眼道:“韓忠獻乃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


    “即便如此,韓忠獻當初也是奉了仁廟的遺命及慈聖光獻太後(曹皇後)之恩典為之!”


    “最要緊當初慈聖光獻太後膝下並無皇子!此一時彼一時也。”


    曹太後與高太後最大的區別是啥?官家你心底要有數啊。


    官家點點頭問道:“卿這話簡直與文彥博如出一轍,朕問你們由文臣來定策建製,好是不好?”


    章越道:“不好,文官都是因循守舊,若新君循製度策立,難破這悠悠積習。”


    “但除此之外,陛下還有什麽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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