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慶曆新政的韓琦,歐陽修,到如今的韓絳,章越二人,仿佛一切事過了一個輪迴般。


    三十餘年前,就是在這個天章閣內,時任參知政事範仲淹,樞密副使富弼二人在燭台下,相互商量聯名寫下了《答手詔條陳十事》上奏仁宗皇帝,定下了慶曆新政政治綱領和基調。


    這當然是讀書人口耳相傳,稱頌著範仲淹,富弼秉燭夜書的場景。


    但當時的具體情況是仁宗皇帝催促甚急,範仲淹,富弼迴奏說此事恐怕在天章閣內寫不完,於是退迴家中將天下宜所先列舉十餘事呈上。


    所以《答手詔條陳十事》並不是在天章閣內寫的。


    聞此事章越也是一等後世讀史之心瞻仰了先賢嘔心瀝血,滋滋報國之情。同時也為慶曆新政的失敗而感慨。


    慶曆新政,他在曆史上讀了一遍,又聽歐陽修等當時親曆之人說了一遍。


    又是二十年餘後,王安石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開啟了熙寧變法的序幕。


    而如今天子重開天章閣,將此事委己。


    章越突然之間心底湧起一句‘當年向來心是看客心,如今奈何人是劇中人’。


    我總是以一等後世數千年的目光,覺得自己可以超脫這個時代的人物,但這個時代的重任到了自己身上時,卻發覺原來自己也是史筆撥弄下的一個人。


    這時章越將目光凝於筆尖與紙麵上。


    劃粥苦讀的範仲淹當年於天章閣奮筆疾書時,可想到新政失敗後,自己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那鬱鬱之時。


    章越想範仲淹是想過的,既是走上這條路,便什麽都顧不得了,為天下理經綸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自己又何嚐不是,這些年臉上的笑容愈發少了,再也不對人坦露心扉,不關乎自己利益下,不輕易發表對一件事的看法。


    因為熙寧變法之故,朝廷與地方積累了大量的矛盾。這一切矛盾下麵解決不了,就會捅到中書來,自己雖有其法,卻束手束腳無法救世。


    章越沉默了,是因為知道什麽是自己想要的,什麽路是自己想走的,所以輕易不開口。


    章越開頭寫下這一句。


    伏奉手詔“如何以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力愈達治國平天下,讓章越,韓絳與兩府足得商量,條陳以奏,以為治國安邦之道’。


    手詔是天子自己手寫的詔書,而不是中書的‘熟狀’,這一個程序極有必要。


    假黃裳治天下,就要以天子的名義,否則韓絳,章越這一相一參是不可以提出什麽伐國,變法。


    否則就是謀權篡位!


    隻有天子授予權力才可以。


    第一個要正名!


    在疏中章越寫平天下之事,卻不談治國。


    借著談平天下談滅夏之事,其實是談的是治國的道理。但治國觸及的麵太大,所以章越談滅夏,這是他一貫由外而內的手法。


    沒有危機就不變法。


    通過借著解決西夏之事,從外部壓力推動向內部推動變法。


    講道理一萬遍,都不如撞南牆一次,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大宋目前三個矛盾,一個宋與西夏,遼國矛盾,一個朝廷與地方矛盾,還有一個君權相權矛盾。


    最後一個不能談,中間一個不好談,那便拿著宋與西夏大談。


    誰說非要治國才能平天下的,平天下而治國也是可以的。


    正好青唐大勝,章越有十足的底氣來寫這一疏。


    韓絳坐在一旁,但見章越運筆如飛,根本不打草稿。


    他記得當年範仲淹和富弼起草《答手詔條陳十事》足足寫了數日,王安石退而寫《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也寫了一日一夜。


    但章越卻是不假思索,援筆立成,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呢?


    不過韓絳素信章越之能,好整以暇地坐著。


    在三位先帝禦容‘注視’下,章越運筆如飛,在劄子上落字。韓絳忍住旁觀的念頭,生怕打攪了章越的思緒,自己坐在一旁看似從容,其實心底不能平靜。


    這一刻韓絳想起了故去範仲淹、韓琦、歐陽修、蔡襄、餘靖、王素等慶曆君子。


    不過多時,章越已是擱筆,韓絳吃了一驚道:“這般快!”


    章越道:“容先寫到此,丞相先看過,是否合意?”


    韓絳點點頭當即捧文看起,看到一半,稍稍鬆了口氣。


    韓絳道:“當年範文正,王介甫書劄滿篇鋪陳橫比,從大處落墨,度之此劄倒是從小事而論。”


    韓絳心底猜測,若他寫文一定是鋪陳自慶曆新政而起,再到熙寧變法,談論其中的成功失敗,然後再根據其中進行延續或修改。


    譬如王安石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一開篇就是本朝百年如何如何,哪裏哪裏好,哪裏哪裏不好,十足宏大敘事的口吻。


    主打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大多數人都是吃這一套的。


    別看王安石情商不高,但他的文章卻是天下第一。連精於此道蘇軾也稱他是‘野狐精’。


    比起來章越此論,乍看有些‘小家子氣’。


    章越解釋道:“舒國公將天下的框框架架都定好了,我們隻好於細節之處有所彌補就好了。”


    韓絳釋然道:“正是,但這一句不加,旁人怕是不知。”


    章越道:“丞相說得是,是我思慮不足,還請你潤色。”


    韓絳點點頭補上,然後撫須道:“如此便王道多了,但不知道合不合天子心底希冀。”


    章越點點頭道:“當年範文正公變法初衷乃‘劘以歲月而人不之為,悠久之道也’,但仁廟心切再三催促,否則範文正公得手詔後,與左右‘吾君求治如此之切,其暇歲月待耶?’”


    韓絳滿臉欣然地道:“度之,你能這麽想就好了,那麽老夫有什麽不放心。”


    當年範仲淹也覺得仁宗皇帝求治太急,在對方再三催促下寫下了答手詔條陳十事,而範仲淹原本的念頭,是要慢慢改的,不是一蹴而就可成。


    仁宗當時心態,好比窮小子整日躺平,有天受了富親戚羞辱刺激後,陡然決心發憤圖強。


    然後小說會告訴我們窮小子從此走了發家致富的道路,並且一路都有白富美眼瞎了一般放著高帥富不要,爭相向窮小子投懷送抱。


    可事實是窮小子最多努力不超過一個月,馬上又恢複了躺平的狀態。


    日常躺平,偶爾詐屍。


    仁宗皇帝也是這般,慶曆新政隻堅持了不到一年。


    普通人要成功,不要好高騖遠,不要過度努力。先從小事做起,通過辦好每件小事,來投喂自己的信心,能力,意誌,提高認識,找到自己的方法論。


    而章越劄子裏沒有宏大敘事,隻有從量變到質變。


    不過一個時辰,章越書就,韓絳略一增刪潤色後,章越謄正完畢。


    內侍火速稟告官家。


    官家正在和高太後品茗。


    高太後道:“自三皇五帝以來,治統在堯舜禹湯,道統也在堯舜禹湯,後來儒家出了個孔子,道統便到士大夫的手裏去了。”


    “從此以後,亂子也便多了,大臣動輒批評朝綱,人心不古。陛下且記住,名器不可授人。”


    官家道:“太後,【國是】兒子還握著,開天章閣是讓韓絳,章越獻策,最後用不用還在朕!”


    高太後道:“韓絳是個厚道長者,章越是明白人,他們比王安石,範仲淹都更知分寸。但知分寸歸知分寸,範仲淹,王安石變法,遇到呂夷簡,司馬光的反對,這二人皆是能臣,稱之聖賢也不為過。”


    “司馬光言‘古之天地有異於今乎?古之萬物有異於今乎?古人之性情有異於今乎’,我以為此乃天地之至論。”


    “官家若要治天下,還是要用司馬光,呂公著。”


    官家道:“太後,你又提這一句話,朕當年用王安石,便是喜他大刀闊斧一般,破除了這些。”


    高太後歎息道:“且由著你去折騰。”


    官家又喝了一口茶湯,凝眉看著茶湯變換的茶色。


    “陛下,韓絳,章越二人已是書就。”


    官家聞言動容,眉飛色舞地道:“這麽快。”


    “立即召兩府大臣,不,召兩製以上大臣往天章閣!”


    片刻官家率王珪,馮京,元絳等兩府,兩製以上大臣一並趕至天章閣。


    早聞天子重開天章閣消息,滿朝文武都是聽說了。


    一行紫袍重臣隨著天子登閣。


    但見閣中章越,韓絳左右麵立,官家則道:“兩位卿家辛苦了。”


    韓絳,章越皆道:“臣等淺陋,誤承聖問,迫於日晷,倉促書至。盡大臣事君之義,冒昧粗有所陳。”


    官家笑道:“天章閣中,三代先帝禦容矚目之下,何陋之有!”


    但見韓絳章越所書的劄子,正呈於三代先帝禦像。這等絕世文章自是請先帝先行‘過目’。


    官家率大臣三拜過三代先帝後心底默念道,列祖列宗庇佑我大宋,降下神策,助我趙宋富國強兵,致天下太平。


    官家誠心誠意地如此叩拜,章越,韓絳見天子如此都是有所觸動。


    至於其他官員們則是將信將疑。


    之後由王珪上前取卷呈給禦座上的官家禦覽。


    官家急不可待地瀏覽起來,下麵的大臣皆屏聲靜氣。


    官家看了一半便似自言自語地道:“這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力愈達便是積小勝為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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