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


    蔡確品味著這句話,他善於權謀,但不擅經術,也不擅治國。


    呂惠卿善於權謀,善於治國,但論經術不如章越。盡管呂惠卿撰寫了三經新義,但蔡確看過對方寫的部分,也就是村夫子的水平。


    當世能將經術與治國揉合的,也唯有王安石,章越二人了。


    蔡確麵上常貶低章越,保持著太學時蔡師兄的高姿態,但心底佩服忌憚兼有之。


    蔡確沉思片刻道:“論治天下,我不如你。我也非一意唯上,你真要改役法,那麽蔡某願助你一臂之力!”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喜道:“我等師兄說這句話久矣。”


    如今反對更改役法的有三個人,分別是三司使李承之,判司農寺的熊本,蔡確。


    李承之被罷已成定局,蔡確已是鬆口,隻餘熊本一人。


    說完蔡確起身告辭,章越親自送蔡確至中門。


    章越初為官時,大大咧咧不講細節,朋友來拜訪從不講規矩分寸什麽的,虛禮不講。其實生怕朋友故人說自己官位高了,就擺起臭架子來了。


    後來發覺這樣不行,有的人心底沒有b數,真的就借著故人朋友的身份,蹬鼻子上臉了。


    官至宰執後,章越也是‘行之力而知愈進’。旁人敬得是宰執,又不是你章越,你有什麽好心虛的。他日從宰執位上落下,還能淡然處之才是真功夫。


    上去坦然受之,落之隨遇而安。


    今‘四入頭’上門,章越也不送到中門,卻對蔡確如此執禮,眾人都看在眼底。


    陳瓘,蔡京,蘇轍三人默然望之,還有秦觀,張耒亦是看到,門外還有其他來作賀客的官員。


    陳瓘向蘇轍問道:“你如何看蔡持正?”


    蘇轍道:“蔡持正乃不甘於人下之輩,相公官位高他許多,仍要與之平起平坐。他日必生異誌。”


    蔡京聽了甚是認同蘇轍之言,他從蔡確眼中看到與自己一樣的東西,那就是對權力赤裸裸的野心和渴望。


    蔡京與蔡確同鄉且同宗,兩人一直有往來,但蔡京辦事非常的有分寸,絕不向對方透露章越消息一字。


    蔡京道:“相公與蔡知雜都是念舊情的人,他們如今仍以師兄弟稱唿,即便政見有些不同,但也不礙私交。”


    秦觀,張耒聽了都不敢出聲。


    送走了蔡確,章越迴到府中,這時候徐禧也到了。


    徐禧深得官家賞識,從中書戶房學習公事已是升遷至監察禦史。徐禧如今是熱官,在章越處於兩難之地時,沒有忘了章越的提攜仍是到府中拜訪,看來去年這時候沒有白凍。


    眾人對徐禧都非常熱情。


    片刻後汴京城下起了大雪,街道上行客少了,而這個時候黃履,許將也陸續到了。


    黃履還帶著鹿肉來。


    眾人臉上都愈發有了喜氣,章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當即命人升了烤火,準備酒筵。


    外麵是天寒地凍,但內裏炭火卻升得旺旺的。


    眾人用刀子割著鹿肉大快朵頤,章越飲了酒後言道:“舒國公當初言道,自議新法,始終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馬光也;餘皆前叛後附,或出或入。”


    王安石當年變法時,窘迫到除了曾布外,連呂惠卿也動搖過。


    當初的嘉佑四友,另外三個都反對你,包括當初於你有提攜之恩的韓維。


    【國是】之爭中,交情再好都沒用。


    章越道:“今日借著這場大雪說幾句關起門來的話。”


    眾人都放下酒食認真聽著章越之言。


    章越道:“天下跟風之人甚多,還有一等是今日看見你有好酒好肉就來,沒有就散。這二等人都不惹人厭。”


    “最厭就是那些心底沒數的,初時仰慕非常,上門一口一口章公,以後朝堂上就指望你了。


    自己執政後稍不如他之意,就是大奸臣章三是也。


    “章三國賊也,人人皆可誅之。”


    章越說得好笑,但眾人聽了都不敢笑。


    章越越說越是冷厲道:“舒國公為相時,唐坰,鄭俠便是這般。”


    “還有一等便是介於兩等之間,表麵上是跟著你的,但其實牢騷滿腹,還要打著‘進諫’的名義,屢屢說他認為的‘真話’。對此咱省得是省得,但難免生分!”


    眾人聽了有的連連冷笑,有的心底冒冷汗。


    章越旋即道:“還有就是初時親密,後來則行遠,他們其實還好,政見不合,但沒有批評過你。”


    ”這樣的人日後還能當朋友。”


    “有的話說得不好聽。但把話說在前頭,就不是不教而誅。


    “以後有的是風浪,我這條船上有的人走,也有的人留。還有繼續上船,下船的。”


    “諸位是想在船上還是船下,自己思量。”


    ‘久經考驗’這幾個字,隻有經曆過風浪的人,才會深切地明白其中的珍貴。


    王安石當初為什麽要大力提拔曾布?


    司馬光為何能成為一麵旗幟,始終屹立不倒。


    ……


    而蔡確從章府裏迴到家中,何正臣,黃顏,邢恕,劉佐,黃好謙等官員都在府上等著他。


    官員重年節。


    蔡確先讓何正臣,黃顏二人入內。


    蔡確道:“昔年曹參與蕭何有隙,至曹參為相漢,一遵蕭何約束。新法乃陛下親手建立,舒國公一力成之,章三持舊怨壞法。真是致百姓於不顧啊!”


    黃顏道:“章三欲改新法以定權威,如今我們當編寫《司農寺敕令式》,將役法定為程式,以拒中書!”


    蔡確道:“善。不過章三不謀無謀之事,我看清楚了。此次攻湟州章三是成竹在胸,他素不打無準備之戰,不為無準備之事。一旦湟州大捷,他聲望大漲,勢必以此脅迫我等更改役法。”


    “幸虧我早算到了。這天下隻有雪中送炭,沒有錦上添花的道理。元絳,熊本還蒙在鼓裏,且由著他們去倒黴。”


    黃顏對蔡確佩服至極,論把握局勢和看透人心,對方真的無人可及。


    黃顏道:“敕令式還修不修?”


    蔡確道:“當然要修,章三改了募役法隻是開始,以後還要改青苗法,市易法。此人誌在經世,我再清楚不過。”


    “你我不可讓他再改下去!”


    黃顏道:“那下官立即找得力之人修訂法式!”


    黃顏走後,何正臣道:“知雜,我查得當初似受遼國耶律乙辛重金賄賂,還收養了他的私生子,若察得實處……”


    蔡確聞言大驚失色,厲色道:“你說什麽?章度之是當朝相公,怎會做出此事?”


    何正臣被蔡確的神色嚇了一跳,他以為蔡確知道此事後會高興,但沒料到對方如此生氣。


    何正臣道:“那還要不要察?”


    蔡確沉吟片刻道:“察要察得,以後勢必要給他遮掩。切記不可讓第三人知。”


    何正臣滿頭是汗道:“知道了。”


    何正臣領命走了。


    邢恕,劉佐上來拜會蔡確。邢恕原先是跟從章越的,在熙河時受過提攜。但第二次與遼談判時,章越沒帶他去,於是心底有些不舒服。


    邢恕見如今新黨,舊黨都攻訐章越不由心道,章越為政如此既要又要的,實在是幼稚愚蠢至極。


    邢恕對章越失望透頂,覺得對方不值得自己投靠。邢恕又見蔡確行事果斷狠辣,於是就立即跳船跟從了蔡確。官場上似邢恕這般不少。


    蔡確與邢恕二人可謂’一見如故‘。


    還有劉佐也是如此,蔡確對二人一番拉攏,然後告訴二人繼續刺探章越動靜。


    …………


    邈川城下,殺聲四起。


    章楶此刻想破口大罵,自己這一次出兵不知走了什麽黴運。


    之前偽裝作商隊騙城之策幾乎是無往不利,攻下了湟州如臕哥城這般十餘座城寨,但到了邈川城下卻被守將識破……


    這樣也罷了,出兵前章楶早就安排好了幾個大部族作為內應準備響應起事,結果又被守將識破……


    章楶懷疑自己是不是出兵祭旗前哪個步驟搞不不對,還是這座邈川城居然藏著一個番人諸葛亮不成。


    仔細說來宋軍還是有兵力優勢的,前日宋軍幾乎已是攻上城頭。結果在眾人皆以為要城破之際,蕃軍一員將領突然脫了全身鎧甲,赤裸著傷身手持雙刃,連續砍翻幾十名已經登城的宋軍。


    當宋軍被逐下城頭之際,章楶幾乎以為對方是呂布複生。


    這小小的邈川城裏除了諸葛,居然還有呂布之將。


    如今城下宋軍士氣大挫,現在阿裏骨已率大軍出了青唐城,抵至安兒峽一線,已經威脅到宋軍後方的補給線。


    至於西夏方麵則是卓囉和南軍監司已是動員,並出兵渡過了黃河,見宋軍已占據了臕哥城便屯兵城下。


    章楶不知道,夏主李秉常並無伐宋之意,仍想通過談判解決。出兵臕哥城僅是卓囉和南一個軍監司的意圖。


    但章楶以為自己陷入腹背受敵的狀態。


    十拿九穩的一戰打成這個樣子,章楶似在數千裏之外已是遙遙地感受到了章越的龐大怒意。


    而就在章楶在帳內左右踱步時,外麵軍將都聚到了種師道帳下。


    眾將紛紛對種師道道:“文人就是不會操兵,俺隻信太尉你一個!”


    “節帥分明是擅守不擅攻,換了太尉你將兵,此鳥城早就打下!”


    “太尉,咱們與節帥說一說,讓你來操兵!”


    幾十名廝殺漢大聲喋喋不休地言道,種師道則默然不語。


    雖是領兵不久,但種師道已早早顯露出一等名將方有的沉靜氣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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