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章越提出讓韓絳出任宰相之事。


    其餘四位宰執皆側目而視。


    一直在觀測官家臉上表情的元絳,他不似鄧綰,呂嘉問二人反複在王安石麵前言章越的不是。


    他一直老成持重,謀定而後動。


    章越出班後,元絳亦出班道:“陛下,臣舉薦吳充!”


    章越聞言看了元絳一眼,他知道元絳的決定是衝著誰來的。


    見章越,元絳先後出聲,馮京也不甘人後地出班道:“陛下,臣舉薦張方平!”


    好好,這迴天下大亂了。


    作為宰相的王珪依舊默不作聲,在場官位最高的他,意見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官家也不會問他。


    至於曾孝寬不說話,則是正常的,目前五人的宰執團體中輪不到他說話。


    宰執中的意見嚴重不統一。


    與以往王安石當國時完全是兩迴事,新的權力中心也是在重新形成之中。不過這也是官家想要的。


    王安石走後,馮京,章越,元絳三位宰執,誰也不服誰。


    但官家也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確實也太操切了一些。


    官家道:“諸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再想一想。”


    官家將王安石的信放在袖中。


    早朝之後,官家讓章越,馮京,元絳三人分別單獨留身奏對。


    換了王安石當國時,官家也不會如此,畢竟有丁謂王曾之事的前車之鑒。但如今這三位恐怕哪個也不會對王珪有想法,再說官家對王珪是怎麽想也不在乎。


    比起章越,馮京,元絳是第一次與官家留身奏對。


    元絳有些忐忑。宰執的權力來源自天子,但之前元絳一直是王安石說什麽,他就聽什麽。


    在見官家前,元絳心底總抱有萬一的想法,官家會不會讓他接替王安石為宰相呢?


    當馮京奏對結束,元絳麵對官家時正欲有所進言,官家丟了一張紙條給他。


    元絳看了紙條後,一下子就將他夢想給打碎了。


    元絳立即調整情緒道:“陛下,臣堅持原意。”


    官家點點頭道:“如卿所言,章越為集賢館,確有考慮不周地方。仆射(王安石)也讓朕與宰執們商議。”


    元絳明白,官家辦事都是這般腦門子一熱,無論是治國還是軍事上。官家這是老毛病了,經常是聽某個大臣說了幾句,覺得有道理,立即便實施。過了幾日,又聽一個大臣提出相反意見,官家又覺得很有道理,又將前意更改。


    官家道:“可吳充為宰相,章越便又要迴樞府。”


    元絳堅持道:“這不正是陛下本意,圖謀西夏之事,非章越不可。”


    官家道:“朕之前舉呂惠卿中書又不可,那韓絳可乎?”


    元絳見天子問韓絳,卻不問張方平,便知道官家心底沒打算此人入朝。


    元絳也不願推舉韓絳,但韓絳不可,隻有章越替補集賢相了。


    元絳道:“若無辦法,則韓絳可!”


    官家從元絳那得到答複,又問元絳道:“卿以為治國以何為先?”


    元絳道:“當以刑名為先!”


    聽元絳之言,官家大感興趣道:“卿仔細說來……”


    ……


    元絳走後,則是章越入內奏對。


    章越見官家此刻神色有些不善。


    官家對章越道:“卿以為蘇子瞻如何?”


    章越明白自己推舉韓絳,惹天子不高興了。官家這是來敲打自己了。


    蘇軾的官運也是多舛,去年蘇軾從知密州改知河中府。蘇軾本來是正常入京敘職,不過到了汴京城門前,官家卻不許他入城,讓他直接前往河中府赴任。


    比起無論如何要見天子一麵的呂惠卿,蘇軾沒說什麽直接扭頭就走。


    此後誰都知道官家不喜歡蘇軾。


    而蘇軾被官家不喜歡的緣故,就是在朝野批評新法。


    章越對官家道:“蘇軾似柳永,一介文人罷了。但又有不同,無論河中,密州,杭州他為官處處都有政績。”


    官家搖頭道:“可是此人名高,多次批評青苗法和鹽榷!朕還聽聞他與王詵有往來!”


    王詵是何人?當朝駙馬,他娶了官家的妹妹。蘇軾作為官員與王詵往來,無疑是犯忌諱的事。


    其實自趙世居之案後,官家對官員與皇室宗室結交就非常不滿。當然蘇軾與王詵往來隻是其一,最要緊的是他抨擊新法。


    章越道:“陛下可是擔心蘇軾製造輿論?”


    官家道:“蘇軾一本《蘇子瞻學士錢塘集》風靡天下,杭州的讀書人聽說是競相傳抄。”


    章越心知過去沒有輿論之事,但有了印刷行業後就不同了。


    蘇軾所著的《蘇子瞻學士錢塘集》據說是杭州的出版商找到了蘇軾,將之成功印刷,最後令蘇軾名聲大噪。


    這是有史可考出版社第一次主動找作家本人出書的事。


    章越道:“陛下,有了黨爭便有了輿論,這麽多年支持新法的官員要麽在汴京或要麽任州郡,而反對的官員要麽外任,要麽在洛陽,這是必須之事。若是打壓之怕是有誤天下公論。”


    “輿論之事朝廷可奪之,不可罪之,臣以為當規之引導。”


    官家問道:“如何引導?”


    章越道:“陛下難道忘了,朝廷的朝報!”


    官家問道:“朝報?”


    章越道:“王仆射常言爛斷朝報,臣以為可以規範之。同時臣打算注釋《孟子》,《中庸》讓太學生們習之。”


    “善!”


    然後章越大致說了一下方法,官家緩緩點了點頭,還是章越有才幹。


    官家拿出王安石的字條給章越看,章越見此故意‘大吃一驚’問道:“陛下,何不早與臣商量此事?”


    官家一愣,心想自己確實忘了給章越透透風,如此說來倒是責任在他。


    官家麵色卻仍責道:“你也太過於操切,朕本欲宣布此事,但你也辨明情況便直言了。”


    章越‘滿臉遺憾’道:“臣實愧對陛下的栽培!臣想韓公立朝多年,處事更穩妥。如此陛下自為聖政,與以往不同。”


    “以往事情辦得不好,百官都怪宰相,但如今事情若不好,百官又怎敢怪陛下呢?”


    “所以利弊之間,更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來為陛下掌掌舵。韓公再適合不過了。”


    官家一聽章越說得好像也非常有道理。官家道:“韓絳過於持重,你與呂惠卿都是朕從官員中親自選任的。如今呂惠卿走了,你當替他操持。”


    “你什麽都好,但在當仁不讓上要學一學呂惠卿。”


    官家與章越私下奏對也不稱卿了,直接便是你,如此倒是顯得不見外。


    官家道:“若韓絳迴來了,朕要多提攜提攜元絳,否則他會失落。朕的用意你明白嗎?”


    “臣明白。”


    章越告退後,官家心想,除了章越,確實也唯有韓絳最適合頂替王安石,補為宰相了。但韓絳此人太敦厚了,還是需要更深悉朕心的官員才是。


    官家想到了幾個官員的名字,其中正有蔡確。


    次日官家下聖旨。


    韓絳為昭文相立即進京,第三度出任宰相。


    吳充則知太原府。


    同時元絳升校檢太傅,吏部侍郎,章越則升校檢太保。


    以往元絳雖排名在章越之上,但加校檢太傅,吏部侍郎後,無論本官還是散官都超過了章越。


    這也是一等平衡之術,防止韓絳,章越二人聯合打壓元絳,曾孝寬。


    ……


    此刻在章越府中。


    章越與蘇轍二人正在聊天。


    蘇轍仕途在章越護持下一直走得很順,章越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問:“子瞻和子由如今在作什麽?”


    蘇轍對章越道:“我與兄長如今在注經義,我與兄長約定好了,他注釋《周易》,《尚書》,《論語》,我則注釋《詩經》,《春秋》,《孟子》。”


    章越笑道:“子瞻也注孟子啊!你們又為何注釋經義?”


    蘇轍道:“三經新義後,天下讀書人為了功名,被誘以以此書為學問,此有違先賢之道,也歪曲了經義的本意。”


    章越心知你們兄弟倆就是衝著王安石,呂惠卿來的。


    章越道:“王介甫,呂吉甫都罷相迴去了,還是算了吧!”


    蘇轍正色道:“迴稟相公,經義乃天下之大本,扭曲作義,壞了人心豈可算了。我們兄弟二人自不量力,但也要一試。”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強了。”


    “好了,給你引薦兩個人!”


    “少遊,無咎!你們來見過子由!”


    不久二名穿著寬袍大袖的年輕人步出向蘇轍作了一禮。


    蘇轍見了二人自是又驚又喜,他知道他們分別自己兄長向章越舉薦的兩個大才子,一個叫秦觀,一個叫晁補之。


    秦觀他之前見過,但晁補之卻是第一次見。


    章越也是笑著看著眼前一幕。


    秦觀去年成為章越的元隨後,今年蘇軾又薦了晁補之給章越。


    除了已為為官的黃庭堅,張耒外,蘇門四學士中的秦觀,晁補之與陳瓘三人組成了章越的【秘書處】,其實是出任幕僚一職,當然對外的身份是元隨。


    按大宋官製,參知政事的元隨,可以為五十人。


    元隨與傔人不同,隻有任宰相,執政,使相,正任刺史以上的官員,才能稱之為元隨,其餘一律稱為傔從。


    比如當年陳升之招攬章越教他子弟讀書時,大概就是傔從的身份,若陳升之當時是執政,章越可能就要慎重慎重考慮了。


    大概就是蘇秦那等‘家裏有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


    當然無論是元隨還是傔從都可以考科舉,而且還可以以門客的身份,參加容易得解的漕試或是別頭試。


    不過以元隨或傔從身份參考科舉,得到了名次或授官,等於與原先侍奉的官宦如同終身綁定,形成一等人身依附。


    幾乎不容許背叛,這是一等更緊密的關係。


    有些誌氣的讀書人其實都不願為之,隻有寒門出身或小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願去嚐試,不過終南捷徑的誘惑還是令很多人都抵不住的。


    特別是宰相元隨。


    換句話說,章越以往能以傔從的身份招攬來李夔,但絕對招攬不來秦觀,晁補之這等人才,但如今卻可以了。


    元隨與傔從相比待遇大大提高,元隨除了給餐錢外,還給衣糧。傔從不給。


    參政元隨的餐錢十千錢一月,此外還有絹,布,棉衣物,還有月糧二石俸給。


    此外包吃住是必須的,這一切都是由朝廷買單。


    十貫的餐錢,而大理寺評事的月俸也不過是十貫。一名元隨的俸祿可比京官。


    當然了即便是十貫錢,不少人也是看也不看,對他們最重要還是能在宰相身邊辦事,取一條終南捷徑。


    順便一提,李夔雖說科舉不順,但已進入太學,如今已是中舍生。


    再說章越,陳瓘給王安石上書‘孟子也言利’,得到了對方的認同,這令章越對陳瓘大加讚賞。


    也令章越對陳瓘更為器重,並專門派秦觀,晁補之二人輔助他,擴大核心幕僚團隊。


    專門研究如何新黨和舊黨打交道(敷衍)。


    倒不是說章越對新黨舊黨持有什麽負麵看法,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的不少官員,以王安石,司馬光他們都是要將國家搞好的。


    他們的發心並沒有不妥。


    但兩黨爭論,形成黨爭,那便從無私變成有私了。要消弭這場黨爭,其中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蘇轍,秦觀,晁補之三人坐下後,章越也是談論起注釋中庸來。


    蘇轍侃侃而談道:“我與兄長以為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幹譽。”


    王安石一直以為蘇軾,蘇轍二人所學博雜,但在政論中沒有一以貫之的東西。


    但如今聽蘇軾,蘇轍之論與歐陽修其實頗有繼承之處,那便是人情。人情是人性的發展,有著喜怒哀樂等感受。


    這與王安石推崇的人性不同。


    中庸的誠,到底是誠於人情,還是誠於人性。蘇軾蘇轍與王安石有不同的看法。


    章越想到這裏,對蘇轍道:“我已奏明天子,設經義局,注釋孟子和中庸,子由來幫手如何?”


    蘇轍謹慎地想了想道:“容我與兄長商議。”


    章越笑著撫蘇轍之肩道:“不要商議,就這麽定了。”


    蘇轍道:“蒙相公抬愛,如此轍便恭敬不如從命。”


    章越之所以想讓蘇轍入經義局,一個是他確實有才幹,也算是幫自己推廣思想,二來也是積攢些功勞,為以後撈蘇軾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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