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三月。


    王安石以子王雱病為由,再度提出辭相。


    官家照例不準,並給王安石假,同意他在家撫視,


    但王安石不再同意,五度上疏,最後命下罷其宰相之位,為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


    旨下之時,王安石正寓居在定力院內。


    第一次罷相時,他也是住在此際,如今仍住在此院中,看著滿園春光明媚作詩一首。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


    此詩是仿陸龜蒙所作(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雲外醉中身。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


    他又居定力寺想起前詩來,此刻他便坐在丁香樹下看著章越送來的書信。


    此信也算是章越對當初王安石在府上,隱隱以朝政托之的一等迴複。


    對章越而言,朝政不是最要緊的,在朝政之上更要緊的是【國是】。


    這是章越一入京後吩咐陳瓘所為之事,二人就此增刪七次,常常討論半日。直到今日章越給王安石書信一封。


    說是書信一封其實也是進卷。


    猶如章越孑然一身至京城時,將文章投遍公卿,兩製大臣求得賞識引薦一般。當時章越三度投文王安石,還曾親自登門求其青睞。


    時過境遷,章越再書王安石,宛如當時投文心境一般。


    在信中自述彷徨如學生請教師,王安石見此微微歎息,章越這麽多年了,依舊還是那麽恭謙謹慎,有醇醇之風也。


    章越這一封書信的題目便是‘孟子亦言利’。


    王安石看章越的題目時候笑了。


    眾所周知王安石是最推崇孟子的人,時人諷刺王安石的觀點與孟子如出一轍,隻是區別在一個整天言利,一個從不言利。


    故而王安石看到章越‘孟子言利’不由會心一笑。


    義利之辨是儒者第一事。


    義利之辨就是出自孟子,《孟子》的一章。


    孟子見梁惠王。


    王問,老頭,你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答說,王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


    這就是孟子頭一章頭一句,讀過孟子書的人都知道。


    章越言,五經之首《易經》,言利有一百八十四處,言不利的有二十八處。


    易經所言的元亨利貞,及利或不利。


    被奉為五經第一經,華夏各家流派之祖的易經教的就是你如何【利用安身】之道。


    易經研究的就是如何‘趨吉避兇’,如何‘大吉大利’,這個思想可謂融入每位華夏子民的血脈之中,為三教九流所共奉。


    如果說孟子否定了‘利’,也就是否定了五經之首的《易經》。


    何為利?何為義?


    孟子言墨子所雲的‘義’,乃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就是頭磨破了腳擦傷了,也要為利於天下之事。


    楊子所雲的‘利’,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之,你要我拔下一根毛利於天下,我也不幹。


    墨子之‘義’,乃‘無私’,如果人人都不利己,心裏頭完全沒有自己才能利天下。


    揚子的‘利’,乃‘自私’,如果人人都利己完全不利他,才能利天下。


    孟子批評墨子揚子都不是‘中用’之道,而是執一之道。執一之道是賊也,舉一而廢百。


    孟子所雲的‘義’和墨子所雲的‘義’不同。


    孟子之‘義’乃‘中用’之道,兼顧利己利他。但中用之道不是折中和調和,如何中用?必由【誠】出發,那就是‘仁義’。


    什麽是‘仁義’?


    仁義就是‘大利’,‘遠利’,而梁惠王有何‘利’吾國的所言的‘利’是‘短利’,‘近利’。


    短‘利’,近‘利’人人都會,地上有一百塊,你不用教誰都懂得撿起來。


    但因為撿這一百塊,若被東家或讓失主看到了,那麽利則為害。或者二者都沒有,從此滋生了不勞而獲,守株待兔的思想,這都是害。


    人之所以染上賭癮,都是從一開始賭博贏錢開始的。


    所以孟子的‘仁義’是勸梁惠王舍‘近利’逐‘遠利’,隻有‘仁義’才是‘遠利’,不要舍大取小。


    這才是孟子符合易經‘趨利避害’的地方。


    通過利他來達到利己,這是儒家的‘義’,而後世的朱熹看別人不明白,於是急了趕緊悄悄聲補了一句‘不求利無不自利’。


    如果說孔子定義了什麽是‘仁’,那麽孟子定義了什麽是‘義’。


    墨子犧牲自己,奉獻他人的‘義’,非常地崇高非常的偉大,但大部分人做不到。而孟子的‘義’,才是兼顧‘利義’的中用之道。


    易經的‘趨利避害’之道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隻是後世儒者將‘義’和‘利’片麵地對立起來。


    因此章越給王安石上書孟子也講‘利’。


    王安石看章越之書心底大大認同,司馬光抨擊自己‘頭會箕斂’,違反了‘孟子之誌’。


    王安石反擊道:“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害,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


    後來王安石又與曾公亮說‘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如曲防遏汆,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則檢之,野有餓孳則發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


    章越用易經‘趨利避害’,‘孟子‘言利’實質上的支持了王安石,也表明日後若他主政的【國事】上於此不變。


    信在這裏章越隻寫了一半,下麵說了為何‘仁義’之不行。


    老子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莊子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老子和莊子對儒家這一套‘仁義’都不感興趣,甚至嗤之以鼻。


    是老子莊子錯了?還是孔子孟子錯了?


    說到做到不是一迴事。你要達到‘仁義’的目的,不能用‘仁義’的名義來提倡。


    否則越提倡‘仁義’,世道就越虛偽。提倡什麽,什麽就衰弱。你一用力就跑偏,‘著力即差’。


    要實行‘仁義’,必須反者道之動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正是因其不仁,所以才仁萬物。


    所以人道要法天道,為政也要不‘仁’。這點上法家才是看得最透徹的那一個。


    韓非子有言‘君之於民,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對君主而言老百姓的作用就是,君王有難,百姓就要為君王而死,若無事,百姓就要996幹到死來奉養君王。


    法家說話不好聽,但是一針見血,句句都是大實話。


    ‘害生於恩,恩生於害’。怨恨都是生於恩惠之中,反之斯德哥爾摩症者大有人在。


    嚴刑峻法之下,反生出感恩戴德之心。


    所以治國當求‘仁義’,卻不可一味以‘仁義’之道治國,必須輔以法家。


    王安石看到這裏時,紙張隨之在春風微微顫動。


    王安石心道,若是早遇章越二十年,自己當將他收之門下,如此何必托之呂惠卿,曾布。


    可惜,沒有如果


    ……


    深宮之中。


    高滔滔正聽聞張茂則的稟告。


    “這王雱雖居天章閣待製,但風評一直不好。”


    “王雱性子刻薄且嚴厲,常自稱商君(商鞅),自以為豪傑之士,常勸王安石殺不用命的大臣,盡逐舊黨。”


    “王安石主政之際,都是此人慫恿,罷盡老成持重之人,多用門下新進狡慧少年。令太學,州學,縣學諸生一切以王氏經為師。”


    “之後王安石罷相,又是此人假借王安石之命,讓鄧綰,呂嘉問彈劾章越,呂惠卿。章越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本要入宮麵聖反擊王安石。”


    “但事到臨頭,卻突然去了王安石府上,這才消除誤會。”


    高滔滔道:“我沒有看錯,章越果真是識得大體之人,換了呂惠卿安肯登門與王安石對質,必拚個兩敗俱傷才是。”


    張茂則道:“章越確實是有德之人,隻是不知他以後會不會附於安石之見,繼續變法!”


    高滔滔聞言沉默了片刻道:“有私之人宰國,方成天下之無私,無私之人宰國,反成天下之大私。且看一看吧,若章越再世故一些,近於人情一二便好了。”


    “你替我傳章越之妻進宮,上一次她與我談得很是盡興。”


    張茂則從高滔滔麵前離開。


    他迴頭看了看宮闕,這王安石一去,如今連高太後之尊都要主動示好章越了。


    ……


    當聖旨抵至定力院,已是黃昏。


    王安石得知罷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罷相,如同眼前的夕陽,沉沉向西。而反觀章越,卻如那旭日,明日將冉冉東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當年有僧人言對自己道,得意濃時正好休!


    也是這個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潔身自好,好看也好聞,但若要作藥,則當粉身碎骨,否則隻是好看好聞而已。


    自己負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變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變得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敗名裂的準備,而不願獨善其身。


    但是當國十年,君恩深重,還能得以榮休。後繼的章越還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顧全他的名聲,自己夫複何求?


    至於新法以後何去何從,留待當世聖賢,自己已如明日黃花!


    定力院中,春風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頭綻放。


    王安石又起詩意,尋思良久方寫下‘追思陳跡故難忘,翠木蒼藤水一方。聞說精廬今更好


    ,好隨殘汴理歸艎’。


    王安石讀後心覺,此詩不過平平,終是不如‘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為相久矣,詩作遠遠不如未相之時,此還鍾山不知能不能拾起。


    王安石滿是自嘲如是想道。


    ……


    宮裏官家正在禦苑賞春。


    官家得知王雱時日無多後,亦很是惋惜,對石得一道:“王雱才華橫溢,朕深惜之,你派人去王安石府上問一問王雱有何話給朕。”


    石得一稱是。


    官家頓了頓又問道:“朕之前問王安石,何人可替他,他沒有答。這次你再為朕問問,章越可否?此事切不可聲張,一定要親口詢問,再讓王安石以書答之。”


    石得一再度稱是,然後笑道:“王安石對章越雖政見不同,但罷相之前對其也頗多期許。”


    “是啊!”官家點點頭笑道。


    看著宮外春意盎然,幾隻雀兒在樹梢鬧春。


    ……


    數日後,王安石謝政罷相攜子王雱返迴江寧。


    臨行之時,王安石還兩度上表推辭使相之職。


    官家曾遣使登府問王安石對國事還有何交代?或推薦何人替己。


    王安石當時迴複‘已將國政托付諸公,不複再言朝政。’


    而王珪,元絳,章越三位宰執率領百官至府上相送,需知宰相罷相無一人能有此待遇。


    不過卻王安石視若平常,甚至還閉門不見,令百官吃了個閉門羹。


    次日王安石隻是著一襲布衣,頭戴蓑笠,騎著一頭毛驢離開汴京。王雱半躺在車上看著汴京景色。


    前幾日下了場大雨,汴河水高。


    疲倦的王雱看了窗外,自嘲地對其妻道:“此番讓章度之如意了。”


    “也不知此番迴到江寧後,他學不學呂吉甫報複於我?”


    說完王雱重重地咳了幾聲。


    ……


    王安石離京之際,十七娘正為章越更衣,換上嶄新的紫紗朝服。


    章越閉著眼睛,似在養神,十七娘給章越穿戴整齊後,左看右看然後笑道:“好了。”


    章越睜開眼睛對鏡一看,但見銅鏡中是一位不到四十歲的紫袍金帶大員,望之儼然。


    章越看一旁十七娘滿是崇拜的目光,不由好奇地問道:“怎麽了?”


    十七娘笑著搖頭道:“沒什麽?”


    頓了頓十七娘道:“昨日高太後召我進宮,說了會話。”


    “知道,說了什麽?”


    “沒什麽,都是婦人家的話,順便提了提相公當年擁立還是十三團練的先帝為儲君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沒說別的話。”


    “沒了。”


    章越點點頭道:“我上朝去了!”


    章越走出府門外騎上馬,隨從簇擁著他穿過大街直往皇宮。


    早風吹在臉上,章越目光凝舉於前道上。


    此刻天亮後不久,天地依舊是灰色的。此時此刻街道人煙稀少,章越策馬而行,那空闊的感覺好像清晨一人獨自開著車穿行於無人街道上,仿佛整個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整個汴京城都是自己跑道。


    抵達宮門前,官員們是稀稀落落地騎馬而來,但他們見到章越無不避道在一旁。


    章越騎馬筆直向前毫不停留。


    直到宮門前,官員們都在此下馬將坐騎交給隨從徒步進宮,但章越依舊策馬前行,經過長長的宮門甬道時,禁中侍從亦屈身恭敬地行禮。


    左右官員見了章越都是停下腳步,躬身參見,目中都是敬畏之色。


    章越行過,左右官員紛紛議論。


    “章公如今是更得意了吧!”


    “我看八成你是從宮中聽到什麽風聲了吧!”


    “確有些消息,但不敢胡言,待塵埃落定後便知。”


    “其實丞相謝政之後,當推中書平章事,章公當為人選。”


    “不會是元厚之嗎?”


    “此事輪不到外人言語,而是看官家聖心期許哪位相公。元厚之哪裏比得過章公!不過章公便是太年輕了,再說入中書還不到半年,驟然平章軍國事未免太急了。”


    “無論章公是否平章事,鄧綰,呂嘉問二人都要倒黴了。”


    “是啊,丞相一去,此二人便似秋後螞蚱了。”


    幾名官員發出笑聲。


    ……


    大殿之前,鄧綰呂嘉問二人似在爭論著什麽,但一見宮門處,章越行來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爭吵。


    “見過章相公!”二人避在一旁言道。


    章越掃了一眼點了點頭,便從二人麵前行過。


    章越走後,鄧綰呂嘉問滿臉笑容已作冰霜。


    鄧綰道:“大郎君曾數度言,他日廢除新法者必是章三!他要我等小心章三!”


    呂嘉問道:“小心何用?丞相已謝政了!你我早謀退路吧!”


    鄧綰聞言連聲苦笑,看著一身紫服的章越提著官袍的下擺,緩緩登殿一幕道:“你說哪個福建子能久居相位?連司馬十二也說,閩人多狡險之輩。”


    “他若登宰相之位,在任上排擠你我,也是打擊報複之事。與呂吉甫無二,他這相位又豈能安穩。”


    鄧綰看去初升旭日正將金光灑在緩緩登殿的章越身上,此刻他也不由不承認。若論風度,當世沒有第二人比得過此時的章越。


    呂嘉問亦抬頭看著道:“別看章三了,還是想想你我。”


    登殿的一刻,章越望向下麵慢慢台階。


    這做官的道理就如同仁義一般。


    直便是曲,曲便是直。


    想到這裏章越入殿,過了片刻,王珪,馮京,元絳,曾孝寬等人這才陸續抵達殿中。


    內侍出來傳話,讓幾位相公先入便殿與官家說話。


    官家手中將王安石書信反複看了幾遍後藏至袖中,片刻後對抵達的眾相公道:“王卿已迴江寧,但他走後,誰可繼之。”


    “宰相之任,如天之柱石,不可不謹慎,此事朕思之再三。諸公胸中有什麽人選,不妨稟朕!”


    王珪,馮京等人都是不說話。


    官家見眾相公不答,正要將王安石之信取出宣布。


    但見這時候章越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鬥膽推舉一人!”


    官家聞言吃了一驚,然後道:“章卿推舉何人?”


    章越道:“臣推舉韓絳!”


    ps:這一章部分觀點來自南懷瑾先生的《孟子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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