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離開時,突然向章越一揖道:“章相公,有一人呂某想托你照看!”


    章越道:“何人值得吉甫如此相托?”


    呂惠卿道:“李長卿(李稷)受呂某所累,鬱鬱不得誌。此人是個人才,還請章相公替呂某用之。”


    章越問道:“李長卿就是當初軍器監案時,到我府上之人?”


    “正是。”


    軍器監之案,當初章越與呂惠卿曾一起聯手,打擊宮裏濫造軍器之事。


    此案雖終止了,沒有往上追究幕後之人,但後來章越與沈括聯手改革軍器監,讓官家將宮裏督造軍器的權力收迴,改由官員責成工匠督造,改進了軍器監效率及節約監造費用。


    章越道:“李長卿官聲不太好,有苛暴之稱。”


    “此人極有才幹,幹大事不惜力。呂某不願他因呂某之故而埋沒!”


    章越道:“既是吉甫相托,我便答允了。”


    呂惠卿道:“多謝相公,呂某勸官家攻橫山,相公不怪呂某,呂某已感激不盡了。”


    反正你迴京之議也為我所阻……章越淡淡地道:“吉甫哪裏話,攻取橫山也是一步妙棋!”


    “再說吉甫乃當世高材!官家素來看重。”


    呂惠卿聞言苦笑一笑,然後道:“多謝相公抬舉!”


    呂惠卿拱手後頗有些黯然地離去。


    “吉甫留步!”


    章越疾走數步至呂惠卿身旁拱手道:“保重!”


    呂惠卿一愣,然後點點頭。


    ……


    李稷!


    章越念起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史書上的記載。


    呂惠卿正是天子選為籌劃五路平夏的人選,所以委以延州之任,可惜後來呂惠卿丁憂迴家了,否則曆史上五路平夏中他可以是一路主帥,或身為帥臣籌劃這一切。


    五路平夏後,身為呂惠卿黨羽的徐禧,李稷同建永樂城想要繼續在橫山用力。


    到了呂惠卿丁憂迴來時,官家讓他去他鎮守鄜延路,呂惠卿就說往陝西進攻就贏不了,也就是否定了橫山戰略。


    結果官家怒斥呂惠卿(你當初我和bb那麽多,說如何如何,現在箭在弦上了,你他媽給我說不行)。


    官家讓他去知單州,仍是繼續進攻橫山,結果永樂城大敗,喪師二十餘萬。


    聞得敗報,徐禧殉國之事,官家當殿對著群臣痛哭失聲。


    與徐禧同往的李舜舉,在殉國前撕裂衣襟上寫血書給天子‘臣死無所恨,唯願官家勿輕此敵’。”


    當時李稷亦同沒在軍中,遺書中道:“陛下,臣千苦萬苦也!”


    想到此事,章越目眶微紅。


    讀史書時,一個人名就是幾個字,而如今則是活生生的人。


    永樂城之敗後官家知道自己戰略進攻的方向錯了,並又讓呂惠卿知太原府。


    元豐八年,官家仍不忘滅夏之事,對李憲道,若成浮橋,以本路(熙河路)預集之士,健騎數萬人,一發前去蕩除巢穴……


    但數月之後官家病故了,元佑後,宋朝停止對夏用兵,從全麵進攻到了局部進攻,再從局部進攻轉入全麵防禦……


    也就是說,官家到臨終前才將對西夏的攻略,重迴到熙河路出兵上來。從熙河路出兵照樣可以進攻靈州。


    在錯誤的路線一直走了那麽久那麽久。


    真實的曆史實令人不忍。


    而如今未來是否能有變化?


    章越默默仰望星辰。


    次日徐禧引李稷來見章越。


    李稷的父親李絢與呂惠卿的父親乃是同年進士,因這層關係李絢投了呂惠卿帳下。


    李稷現在正為鄧綰授意禦史周尹所彈劾,正是狼狽不堪時。


    李稷對徐禧道:“我雖不是什麽了得之人,但最厭的便是如此被人如此考量,實在是如被人吊在秤上稱量一般。”


    徐禧道:“章相公不似他人。我出身布衣,非科第出身,尚被他青眼相中。你又何必擔心呢?”


    “他最是惜才不過了。”


    李稷心道,未必是,若是一會他稍露輕視之意,我立即便走。


    李稷聞言點了點頭道“好吧。”


    走到門外,黃好義告訴他說章越正在見客。


    徐禧問:“是何人在內?”


    黃好義道:“是蘇子瞻薦來的,說此人的文章有屈原,宋玉之姿啊!”


    徐禧道:“能得蘇子瞻稱讚的並不是一般人,我要看一看。”


    黃好義道:“是一個俊秀的少年郎君,此人姓秦名觀,除了受蘇子瞻推舉,也是孫莘老(孫覺)的親戚兼幕下。”


    徐禧知道孫覺與章越,都是陳襄門下。


    “可有進卷觀之?”


    徐禧看了數篇秦觀的進卷歎道:“果真是人才,這般文章我這輩子也寫不出。”


    李稷不服取了秦觀進卷看後,心底自負之情頓消,他心道,不過隨便一個拜會章越的讀書人,便有這般水平。


    徐禧對李稷言道:“章相公如今拜相,名聲又高,四方俊傑皆入他的幕中,此可以稱得上是青雲之路。”


    李稷點了點頭。


    ……


    熙寧十年後,王安石一直杜門在家,並向官家辭相,理由是王雱身體不適。


    不過官家照例沒有答允。


    宰相要辭,也當最少三辭。


    目前尚在走流程。


    此時王雱病得不輕,王安石又安排次子王旁與妻子龐氏離婚。王旁得了癔症,整日懷疑其妻龐氏出軌。


    王安石見王旁如此,不忍耽誤其兒媳,便做主給他們夫妻二人和離,讓龐氏改嫁。


    王安石心煩不已,每日在家也是不洗,整日手不釋卷地讀書。王安石如今手邊正是章越當初贈他注釋中庸的書。


    “見過大人!”


    王雱向王安石行禮。


    王安石見王雱道:“你不在房裏養病,又得勞累。”


    王雱道:“孩兒的病已是好了很多,我聽說一事好生懷疑,章越居然推舉呂惠卿的門人李長卿!”


    王安石道:“這有什麽?”


    王安石不知道王雱授意鄧綰對呂惠卿的餘黨窮治,之前章惇被貶湖州就是鄧綰的手筆,而李稷就是與呂惠卿死黨,所以鄧綰也要對李稷趕盡殺絕。


    王雱對王安石道:“章度之竟出麵竟保下了李長卿,這分明是與大人作對。”


    王安石沉默。


    王雱道:“爹爹,章度之分明要重定‘國是’,這非孩兒之言,是呂嘉問鄧綰都一致說道。他們說章度之之前言於新法不變,分明便是虛與委蛇之辭,一旦大權在握,便傾覆新法。”


    王安石聞言道:“章度之不是這等小人。”


    王安石心道,便是真的又如之奈何?


    他王安石如今罷相已是屬於在走流程的階段。


    王雱見王安石不言,默然迴到書房吩咐鄧綰,呂嘉問二人來見自己。


    不久鄧綰,呂嘉問二人都到達王雱臥房裏。


    王雱滿臉病容坐在榻旁,手邊有一堆書信。


    鄧綰,呂嘉問看王雱臉色問道:“丞相可是答允了?”


    王雱咳了數聲後,臉色蒼白地道:“是的,爹爹言新法是他畢生之心血,便是他以後不在相位,也絕不容人更之。”


    “更不容人重定國是,使新法走上歧路。”


    鄧綰,呂嘉問二人都是聞言大喜。


    如今章越已在中書漸漸站穩了腳跟,一旦王安石身退,他們二人肯定是要從這個位子上退下去的。


    所以他們便向王雱言章越要更定新法,並且已讓陳瓘,徐禧二人製定如何更改新法的條例,說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王雱對此信之不疑。


    鄧綰道:“大郎君決斷,章度之如今已有宰臣氣焰,若不趁現在更之,丞相一走,便無人遏製得住了。”


    王雱點點頭心道,我如今命不久矣,也算是臨死之前,最後為新法,為爹爹辦一件大事。罷黜章越之後,看天下還有誰再敢議論新法。


    王雱道:“我當初就早勸丞相將舊黨全部罷黜,懸富,文二相人頭於市,但丞相心慈不忍如此,若是早是這般,哪有今日之事。”


    “還有呂吉甫也要一並罷之!否則豈不是便宜此人。”


    鄧綰,呂嘉問承意而去。


    鄧綰,呂嘉問走出門外,便去了鄧綰府上,又召了練亨甫,鄧潤甫二人商量。


    鄧潤甫起而疑之道:“此非丞相之命!我要去見丞相麵陳!”


    鄧綰,呂嘉問大吃一驚。


    呂嘉問道:“此事是王大郎君親口告訴我們的,難道還有假不成?”


    鄧綰道:“如今見不見丞相都是一般,我們同在一條船上,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乎?”


    鄧潤甫道:“我也不喜章呂二人,但丞相如今馬上要榮退,你們偏要弄出此事來,誠令天下取笑。以後朝廷之上的威嚴何在?”


    呂嘉問起身道:“逐走了章呂二人,從此陛下隻有倚重丞相,你難道看不出嗎?”


    鄧潤甫搖頭道:“你莫要自欺欺人了。我是真的心疼丞相的名聲以及他的新法,這一番心血日後毀在你們二人手上!”


    “此事不要算我,但我也不會透露半句,告辭!”


    說完鄧潤甫拂袖而去。


    鄧綰罵道:“真是鼠目寸光之輩。”


    呂嘉問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算了,由著他去吧。”


    鄧綰點點頭對一旁練亨甫道:“上一次扳倒章度之,便是從太學而起,今日你便是依舊如此……”


    “還有這些書信都是章越寫給丞相的,你們看看能不能提出錯來。”


    ……


    這些日子,章越正為官家參謀正麵攻取橫山之事。


    這議取橫山是韓琦,範仲淹最早謀定的,朝廷早有一套預案。


    官家有了主張後,便讓種諤,徐禧條製對夏方略,再上奏樞密院,最後再由章越定奪此事。


    不過樞密院如今事權,不少都被中書侵吞,在對夏作戰這樣的大戰略上,從兵馬調配以及糧草運輸,以及地方的配合上都要中書進行協調。


    所以最後的事權其實還是在中書的手上。


    因此章越便讓陳瓘與徐禧,種諤二人接洽,再因為征夏大計是國家的最高機密,所以此事不能對外泄露半句。


    所以鄧綰,呂嘉問二人見徐禧,陳瓘二人整日神神秘秘地製定條例,便以為是要更定什麽新法,於是就捕風捉影地將此事告訴了王雱。


    鄧綰,呂嘉問二人便打算聯合禦史一起動手,同時彈劾章越,呂惠卿二人,將他們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但是此事二人辦得並不周密,而且新黨內部,也就是鄧,呂二人部下,也不是全然讚同二人的想法。


    如鄧潤甫般看出二人隻是為了爭權奪利,而不是王安石想法之人並不在少數。


    ……


    “丞相授意台諫彈劾於我?”


    章越得到密報的消息後,也是有些震驚。他一時不相信王安石會辦出這樣的事來。


    但是給自己的消息,卻是明白無誤。


    章越掩蓋神色上的震動而是道:“多謝,此事日後我必有厚報!”


    對方垂下頭道:“為相公辦事心甘情願,不要報答!”


    章越笑道:“什麽話。先下去吧,我且靜一靜。”


    章越此刻中書本廳裏歇息,彈劾之事,著實令自己又驚又怒,需要緩一緩。


    至於如何處置,他一時還沒有多想。


    他也從來不在情緒上頭的時候做任何決定,要先將事情在腦子裏過一過再說。


    章越將此事反複想了數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在什麽事上令王安石有了誤會。


    他相信自己已經與王安石說得很清楚了。


    他章越追求的政治是什麽?


    那便是絜矩之道,也就是推己及人的政治。


    盡管大家都有矛盾,比如我和你王安石確實有矛盾,但是矛盾是政治的必然。


    政見有所不同,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朝廷也鼓勵異論相雜。


    但在權力的交接上,我對你王安石尊重十足,給足了你麵子,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我希望將來有人接替我的時候,也是這般。


    這是一個典範,唯有如此,身在相位上的宰相,方能盡最大的力為國家辦事。


    為官非常要緊的一個就是‘思退’。


    對於退下來的老領導要尊重,不是因為他們仍如何如何高明,而是因為你將來也有退的一天。


    同樣的必須尊老,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你也有老邁的一日。


    所以為何要推己及人,為何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從不尊重別人的人,指望別人尊重自己可能嗎?


    儒家的道理,條條好似都為了別人著想,其實將為了自己的部分,全然隱去不講。


    就如同為何要講道德?因為道德是最長遠風險最小的投資迴報。


    所以必須講規矩,不講規矩,一定會受到規矩的反噬。


    章越覺得自己與王安石那日說得很清楚了。


    如果王安石推翻了與自己這協議,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王安石不想走了……


    章越騎馬迴到府中,得知蔡確已是登門。


    “度之,給你送禮來了!”


    章越道:“師兄你倒是好生清閑。”


    二人笑著坐下,章越看蔡確送了自己何物?


    但見一幅天官圖!


    天官圖畫的是誰?郭子儀。


    如果說,宋朝誰最受官員崇拜,無疑就是郭子儀了。


    郭子儀‘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欲而君子不罪。富貴壽考,繁衍安泰,終始人倫之盛無缺焉’。


    因此幾乎官員家裏都掛著一幅天官圖。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心知,蔡確送自己這天官圖用意,當然是譏諷自己穩如老狗,到處明哲保身。


    章越故作不知,一臉笑嗬嗬地道:“蔡師兄大禮,我就收下了。在此謝過。”


    蔡確笑道:“本就是送你的。”


    ……


    等奉茶侍女退下後,蔡確道:“度之,我聽聞似有人對你不利?”


    章越道:“從何聽說?”


    蔡確道:“你別忘了,我如今也在禦史台,消息難免比他人靈通。”


    章越道:“記得,我記得當初師兄也是鄧綰推舉,而出任禦史的。”


    蔡確微微笑道:“當年我能為禦史,其實是多靠了韓相公與你的推舉,否則鄧綰豈能答允。”


    章越道:“何人不利於我?是鄧綰嗎?”


    蔡確道:“正是。”


    章越道:“料到了。鄧綰背後有無人主使?”


    蔡確道:“彈劾一名參政,量他鄧綰也不敢有此膽子。鄧綰不會自己拿決定,事先肯定稟告過……昭文相。”


    章越點點頭,此事不是王安石授意的,也是王安石同意的。


    二者沒有多少區別。


    蔡確道:“你倒似胸有成竹,一點也不懼。”


    章越道:“還能如何。”


    蔡確道:“你早聽我話,何止如此。如今唯有一個辦法,便是先下手。你立即麵君,彈劾王介甫,鄧綰!這是你唯一翻身的機會。”


    “麵聖?”


    蔡確點點頭道:“麵聖陳情,你如今聖眷正隆,官家必對你言聽計從,切記一定要將鄧綰牽扯在其中。”


    “因為官家討厭鄧綰已久,如此就算丞相無事,鄧綰一去,亦如斷其一臂。”


    “此事不可猶豫,否則一旦鄧綰先行上疏,無論你是否有罪,都會成了真罪!”


    章越起身道:“師兄所言極是,我這便入宮!”


    蔡確道:“此方是決斷!我在府裏等你迴來。”


    ……


    唐九,黃好義等人給章越備車。


    疾馳的馬車當即行在城中道路上,直往宮門而去。


    坐在馬車中沉思的章越,忽睜開了眼睛拿手指對車壁一叩。


    唐九的聲音在車邊響起:“相公有何吩咐?”


    章越道:“暫不進宮,轉道至丞相府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寒門宰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幸福來敲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幸福來敲門並收藏寒門宰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