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馬行街官道上。


    長長的儀仗隊伍走到官道,其規模絲毫不遜宰相儀仗。


    隊伍之中當中一人騎著健馬,頭戴烏紗襆頭,一身紫袍,腰金懸魚的中年男子。


    正是迴京的呂惠卿。


    呂惠卿接到任命要從陳州直接前往延州任知州,天子本不願見他,讓他不必入京述職直接上任就是。


    但他走到半路卻強行要求入京奏對,所以便拐到了此處。


    呂惠卿看著汴京馬行街上熟悉的景物,稍稍露出傷感之色。但時隔兩年不見,卻有多了幾分陌生之感。


    這一切頗有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之憾。


    宦海沉浮二十年,呂惠卿以為自己足夠從容,但是此刻卻又不自然了。


    沒錯,大宋的宰相雖沒有傾覆之險,但在陳州坐冷板凳的滋味,又怎麽好受呢?在汴京時身為宰執威風八麵,權勢赫赫,多少紫朱大員捧著。


    說實在這些久而久之也便那樣,呂惠卿看得並不那麽重,但應了那句話,向上攀登未必如意,但向下跌落卻一定痛苦。


    呂惠卿在陳州,沒有與章惇,李定,曾旼、劉涇、葉唐懿、周常、徐申等斷了聯係,同時時時揣摩天子心意,終於讓他覓得機會。


    迴想離開汴京一年半的時光,他實是倍感煎熬。


    這一次迴京,呂惠卿想憑著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及洞悉聖心之能,看看能否說動天子。


    呂惠卿的坐騎直抵宮門前,卻給宮衛攔下。左右欲發作,倒是呂惠卿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比當年,所以徒步進入了宮門。


    最後呂惠卿見到了天子。


    看見天子呂惠卿突然間潸然淚下:“臣闊別多年,幾乎以為生不能還宮闕,再見陛下一麵了!”


    呂惠卿說完眼淚垂落,而官家本對呂惠卿如此執意要麵聖有些不高興,但見他如此感情外露,想來是生怕去了延洲赴任後,無法再見到自己才特意要進京一趟。


    ……


    中書省。


    汴京仍顯得春寒料峭。


    都堂前數匹供宰執騎乘的健馬被凍得連連噴鼻。


    此刻政事廳裏,王珪,元絳,章越三名宰執坐在各自的公座上。


    政事廳的外頭下麵是堂吏一一接待來拜見的公卿大臣。


    方才官家命內侍來傳話,讓三位相公討論呂惠卿之新命。


    章越看了官家的意思,也是覺得好笑,呂惠卿新命不就是知延州嗎?哪裏還有什麽新命。


    肯定是呂惠卿入宮後一頓哀求,官家想起來心軟了,便下一道旨意問問幾位中書宰相的意思,要不要讓呂惠卿迴來?


    章越看元絳,王珪二人臉色,他們也是懼於呂惠卿兇名赫赫,亦不敢讓他迴來。


    天子的內侍在旁看著。


    章越便故作不知地問道:“呂惠卿不是入延州赴任了?怎地來了京師?”


    元絳道:“怕是又起迴京之念了。”


    “其實延州任重,又是西夏前線,非重臣不足以主張。”


    章越道:“呂惠卿焉能稱重臣,此人有張湯之辨詐,盧杞之奸邪,實乃奸臣。”


    “官家不念其過往,已是恩德,還有何新命可言。”


    “這般厚顏乞留,實無恥之尤。”


    元絳微笑。


    呂惠卿罷相後正是元絳補入。元絳補中書入後第一件事就是正式廢除手實法和給田募役法,以向王安石輸誠。


    章越如此怒斥呂惠卿,他舉雙手讚成。


    王珪道:“既是如此,還是迴稟官家不另給新命。”


    “正是。”章越,元絳言道。


    中書內部也有矛盾,但對於呂惠卿不入中書的意見卻是出奇的一致。


    ……


    次日章越迴府,從黃好義口中得知呂惠卿登門求見。


    呂惠卿被自己貶出京師,竟還來拜見自己?料想是知道自己仍舊去延洲的任命,所以才無可奈何吧。


    章越倒也沒拒絕,麵子要給人家的。


    章越問道:“呂吉甫帶了幾個人來?”


    黃好義道:“僅一名隨從以及數筐茶葉!”


    在客廳裏是,章越看到多了不少白發的呂惠卿也是一愣,然後道:“吉甫兄別來無恙。”


    呂惠卿見了章越則叉手行禮,畢恭畢敬地道:“呂某見過章相公!”


    “休要多禮!”


    呂惠卿歎道:“我如今是待罪之身,不比當年。”


    待罪之身?你今日帶著數百隨從浩浩蕩蕩進京,這也叫待罪之身?


    章越笑了笑,卻連忙扶著呂惠卿道:“你我十幾年交情,不講這些。”


    呂惠卿此人自尊心極強,你言語態度稍不恭敬,馬上被他記在心上。對付呂惠卿就是那句話,溫言在口,大棒在手。


    章越與呂惠卿並肩坐下。


    想起二人亦敵亦友這麽多年,又是時隔再見不免感慨,聊了好一陣往事。


    “如今身子骨不比當年了,吉甫兄身子可好?”


    呂惠卿道:“還好,但是這半年來,倒是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


    章越道:“我近來也有如此,我這裏有幾帖治失眠的藥劑,也勻你一些。”


    說完章越給彭經義使了個眼色,他當即去準備藥劑。


    呂惠卿道:“多謝相公,這麽多年了,還是如此掛念呂某。”


    章越笑了擺了擺手道:“吉甫兄,如今咱們不提這些。你且陪我下盤棋。”


    二人擺下車馬炮。


    章越擺子道:“想起當年在為經筵官時,章某與吉甫,子宣三人倒是常坐在一起對弈。”


    呂惠卿似緬懷起前事道:“是啊,當年全仗章公引薦為崇政殿說書之事。那時候也是呂某宦途中最自在快活的日子。”


    你還有臉提此事……章越微微笑道:“前事不提,來,吃馬!”


    一盤了了,二人各自喝茶。


    呂惠卿放下茶盅道:“呂某馬上去延州赴任了,今日還請相公麵授機宜,不吝賜教。”


    如今鄜延路兵馬都總管是種師道。所以呂惠卿盡管知延州,但卻沒有兵權,不是正任的鄜延路經略使。


    這個安排表明呂惠卿仍在待罪之中。


    章越問道:“不敢當,隻是陛下為何旨下中書,安排吉甫兄出任延州知州?”


    呂惠卿道:“是呂某建言陛下攻取銀,夏數州?”


    章越掂量起棋盤,不知為何想起漢景帝用棋盤砸死人的典故來。


    呂惠卿也極能察言觀色的人,當即道:“章相公,呂某次去別無他意,就是求一個存身之地,希望還能為國家盡綿薄之力。”


    章越不答。


    呂惠卿繼續道:“呂某心底仍視章相公為至交!”


    “孟子雲,過去有個人,越國人彎弓射他,他可以笑著說此事,若他哥哥彎弓射之,則是會哭泣(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因為關係疏遠之人中傷無妨,若親密則不同,故恨由此來。”


    章越聽了呂惠卿言下之意,說我拿你章三當朋友,你卻唆使蘇轍收錄我的罪證,想要彈劾我,所以我才對你有恨。


    章越聞言也是觸動情緒言道:“昔日與兄同朝為官,雖因國事爭執,但從未有過私怨。若非馮當世之事,我怎有讓公吃劍之言語。我與馮之親厚,難道更勝過於兄嗎?”


    “至於我讓蘇子由迴京確有挾持兄之意,但要彈劾吉甫兄,卻沒有此心。”


    呂惠卿聞言感慨,二人沉默一陣。


    呂惠卿對章越道:“章相公,此番取銀,夏二州之論,雖是呂某上疏,但若要滅夏,隻出熙河一路如何成功?無論是主,是輔,必須另從橫山出一路兵馬。”


    “即便呂某不言,亦有人言之。呂某是有私心,但也有公心。日後若僥幸提一路兵馬,翻越橫山,深入銀夏,即便戰死疆場,也算報答了陛下的厚恩了。”


    章越聽呂惠卿之言暗笑,不過呂惠卿有一句話說對了,就算他呂惠卿不提,徐禧不提,還有種諤會提。就算沒有人提,官家也會從橫山出兵攻夏,因為這是最快最有效的路徑。


    當初蘇軾批評官家為政‘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速’,如今這麽多年過去,官家還是如此。


    不知是蘇軾高明呢,還是官家一點也沒改。


    知道勸不動,就不勸了。被先帝貶過一次後,他不會再作力諫死諫君王之事,向皇帝勸個兩句,勸不動就算了。


    沒必要驗證自己的先見之明,就算事後證明自己是對得又如何?


    滿腹牢騷,吹噓自己如何高明,最後君臣之情也沒了。田豐的例子可是活生生地在那。


    而自己不讚同天子攻打橫山,最後的結果就是天子讓其他人負責此事,一旦戰敗遭到了莫大的損失,這樣才是最糟糕的。自己贏得了名聲,可朝廷卻是損失數萬將士的性命和天子多少年的心血。


    如今有自己看著,徐禧還有眼前的呂惠卿,他們敢不聽自己的嗎?


    等日後天子知他這條路走不通了,自己再來主張,人家也有台階下。


    天下之至柔,方是至剛。


    想到這裏章越收斂起笑容。


    呂惠卿亦正座相待。


    章越道:“吉甫,你去延洲先辦兩件事!”


    “請章相公示下!”


    章越道:“其一幫種師道照著熙河路模樣經畫,將蕃漢兵馬合練成軍,一切效仿將兵法而為,最要緊是五千人設一屯田,兵糧自給需在五成之數。”


    “其二陝西已推廣木棉,並製作棉布,與西北蕃部交易。你去延洲需著力推廣此事,日後以棉花棉布為軍需之用。”


    “若能辦成這二事,今晚則便去延州,不成還是迴陳州吧!”


    呂惠卿道:“相公還不知道呂某嗎?呂某不為則矣,為則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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