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一家坐船沿著運河西行,船至瓜洲夜泊了一夜。


    在數日前,章越便已得知了王安石複相的消息,算算日子差不多自己可以在水路上遇見他。


    章越在片刻間,有想拜見王安石的衝動,憑著自己救下了王安國的功勞,以及他迴朝後總要有人來對付呂惠卿。


    不過章越又想想王安石有讓人將熱臉貼冷屁股的習慣,所以他糾結了一下,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章越還是放慢了行程,故意停留了一天。


    船經過瓜洲之地,此處瞰京口、接建康、際滄海、襟大江。熙寧元年,王安石入京拜翰林學士時,經此作詩一首‘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章越在瓜洲渡口遙看揚州,想起王安石這首詩,後世有人說此詩是他熙寧七年第一次罷相時路過瓜州所作。


    這裏章越可以幫王安石辟謠,王安石的‘還’絕對是迴到江寧,而不是‘還’到朝堂上。


    第一次入京時,還可以裝個逼,但第二次入京時,疲憊於權位鬥爭,心所為之所累,怕是再也寫不出這麽好的詩了。


    這不像蘇軾,他最好的詩詞,似乎都是在貶謫的路上寫的。


    ‘勿cue,嶺南荔枝多(就問你章惇氣不氣)。’


    所以說文章憎命達,蘇軾也是在貶謫中,故而詩賦大盛。創作便是如此感情不到位,你不被貶謫一番就寫不出好詩來。


    章越想想自己如今也在貶謫的路上。


    他夜宿瓜州渡頭心思萬千,看著一輪明月正是睡不著,便下船帶著唐九,彭經義等幾個隨從至渡口一處酒肆。


    此時已是熙寧八年的年初,但渡口的人很多,好幾個酒肆都是人滿為患。


    章越披著氅衣走到一處酒肆,聽人說這個酒肆的廚師做得一手好鮮魚湯,因此他也是慕名而來。


    酒肆裏十幾張桉上都坐得滿了人,掌櫃又拚了數張桌子,故而十分擁擠。


    店伴聽說章越要吃鮮魚,便直接去泊在江邊的漁船上取了一尾五六斤重的大魚來,端在盆裏給章越看過後,便拿去後廚裏宰殺了。


    鮮魚作湯擺了一大盆,配上小菜,果品,然後一壺溫好了的黃酒,章越與唐九,彭經義便在此吃魚。


    隨手用快子劃拉夾一大塊魚肉,就著一盞溫酒送入肚中,再呷幾口鮮魚湯,這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唐九連唿上酒,店伴忙活個不停。


    章越歎道:“似汴京哪有這般好魚,這般好酒,這一趟出京倒還是對了。”


    章越說完,鄰桌有位商人上來問詢道:“閣下是從汴京來的?”


    章越點點頭。


    商人道:“我等本打算去河北行商,但聽聞朝廷欲與契丹大戰,在河北保甲得兵三十萬,然而河北河東因蝗災之故,流民不絕,上戶又多遷移至別處,一時之間人心惶惶,不知可是真的?”


    章越歎道:“上戶逃移與河北多流民之事都是真的。”


    商人道:“如此如何能營生?若真的契丹打來如何是好?”


    酒肆裏多是這般商人,一人道:“我剛才汴京來,聽聞這遼使蕭禧終於迴去了,不過京中卻是人人擔憂,這時候讓蕭禧迴國,必是告知眼下本朝的虛實。”


    “如今朝堂上有哪個大臣知兵,能拒契丹?”


    “若遼主興兵而來,朝中誰可以臨事任責?”


    另一人道:“我聽說大臣之中,能知兵事的唯獨有收複西北七州的章端明!但是不知為何這時候卻讓他外出?”


    “契丹大兵在境,好比強盜堵在家門口,這時候怎麽能讓章端明反去東南呢?”


    一人冷笑道:“這有什麽好不知道的?聽聞章端明與朝中某位相公不和,對方自是盼不得他越走越遠了。”


    “哎,黨爭!又是黨爭。”


    “這話說不得,當今聖明天子在朝,哪有什麽黨爭,我們還是不議朝政,免得惹禍上身。”


    “正是,正是。”


    章越吃了一大口鮮魚,本來聽到旁人議論到自己時隻是笑了笑,仿佛是沒幹係一般。


    出京後他的心態仿佛躺平。


    不過此躺平並非被貶出京後的麻木,隻是不內耗而已。


    朝廷用不用自己此刻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與其在朝內卷,倒不如往江湖躺平,既是呂惠卿看著自己添堵,那我大不了‘不爭’就是。


    不過這番情緒被對方方才幾句話給突然勾起來,章越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躺不平’的。


    酒肆內眾人閑聊,章越的思緒卻走遠了,從渡口畔的江濤中,遙想起當初在西北時那金戈鐵馬之聲。


    章越心想,平定熙河時自己躊躇滿誌,以為迴朝後必有一番大作用,哪知如今卻被逼得走入東南,說來真是令人笑話。


    想到這裏,已是半醉的章越披氅起身,走到酒肆的軒欄邊,不知何時夜晚的瓜洲渡已是下起了小雪。


    雪夜之際,章越望著影影綽綽中的古渡口感懷萬千,迴過頭來卻見酒肆裏一處白牆上已題了不少詩句。


    章越略有所思,便吩咐店伴取過筆墨來。


    章越持筆蘸墨,走到牆前空處略一停頓,當場便揮毫落墨。


    早歲那知世事艱,燕雲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古蕭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寫到這裏,章越凝視牆上方才所書心道,呂惠卿你不是讓我走得越遠越好嗎?我偏不如你的意。


    章越於詩旁落款,浦城章三郎!


    寫完後章越還有與呂惠卿鬥氣的意思,但到了最後這番壯誌報國之情卻是如何也不能消磨的。然後他唿了唐九,彭經義當即迴船歇息,次日離開了瓜洲渡。


    至於酒肆裏章越所題之詩一時無人在意。


    到了兩日後,一名官員往汴京正好路過此處,他也是慕名來酒肆吃魚吃酒的。


    正是酒酣耳熱之際,他出門醒酒閑來無事卻也看起了牆上的題詩。


    這些詩作多半可笑,難入對方之眼,但唯獨讀至‘早歲那知世事艱’時,卻是停頓了。


    這不僅詩好,而且這字更好,官員心道何人作此詩時,直到看到了一旁落款。


    這名官員見此哪還有猶豫,立即抄錄下來,數日之後,隨著對方入京,此詩也在汴京流傳開來。


    便似歐陽修被貶除州作醉翁亭記被仁宗皇帝記起般,這首詩令朝堂上下的官民,又再度念起了章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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