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經筵完畢。


    章越退出邇英殿後,聽到後麵有人叫自己。


    章越迴頭一看,原來是呂惠卿。


    章越笑道:“吉甫!”


    呂惠卿亦笑道:“度之,是否有暇?”


    章越道:“當然。”


    章越與呂惠卿並肩走在宮道上,呂惠卿笑著道:“要恭喜度之了,汝這一次平定至善堂之亂,官家與王相公都非常賞識,打算加你的官,這便是升至禮部郎中了。”


    章越心想自己這才升為起居舍人不過半年,便升至禮部郎中,太快了吧。


    章越訝道:“還有此事,我竟是一點不知。”


    呂惠卿低聲道:“這是王相公向官家舉薦了,不日便會有明旨了。”


    章越轉念一想道:“王相公賞罰分明,這也就是立法度了吧。”


    呂惠卿聞言大笑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難怪王相公曾言度之是聰明人,真是一點看透其中玄機,不過王相公對度之也是賞識的,這點你千萬也莫要誤會。”


    章越道:“吉甫有什麽話不妨明說。”


    呂惠卿看著章越問道:“此番條例司之均輸法,度之以為如何?”


    這是王安石新法自免役法,貢舉法後的第三條——均輸法,這也是三條之中爭議最大的。


    如今官家讓薛向領均輸平淮事,給他內藏錢(皇帝私房錢)五百萬貫,米三百萬石作為本錢,然後在江淮六路買賣,說白了徒賤就貴,用近易遠。


    朝廷自己作物流公司,高賣低買。


    章越道:“均輸法出自周之司市,漢之平準,而今均輸法尤有過之,可稱得上是非常之人建非常之策。我知道吉甫在其中似出力甚大吧。”


    呂惠卿笑著點點頭,這確實是他的得意之作:“度之的意思,是讚同了?”


    如果說免役法,貢舉法雖說有爭議,但朝堂上支持反對比例是七三開,大多數人還是讚同的,那麽均輸法則是四六開,沒錯,支持的是四。


    章越知道呂惠卿是王安石派來試探自己政見的。而且對方也沒有瞞著自己。


    呂惠卿是小人,不過小人有一點好處,就是記得恩,也記得仇。君子呢,對於恩與仇都不那麽掛在心上,一點在蘇軾身上尤為明顯。君子不會因為利害關係,去改變他對人對事的看法,以及某些操守和底線。


    所以說這才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的本質。


    章越當初提攜過呂惠卿,讓他出任了崇政殿說書之職。


    如今呂惠卿幾乎就是攤了牌地對章越說,你的表態對你這一次升遷極為重要,我是奉了王安石的意思來需要你這個表態的。


    呂惠卿這個透底對得起章越當初對他的提攜。


    但章越卻言道:“吉甫兄是吾至交,那麽我有話也不掖著藏著,此法可稱道,不過行一時,但卻不長久。”


    這均輸法是呂惠卿得意之作,聽到章越的批評不由頓時漲紅了臉。


    這話幾乎是這次反對均輸法的範純仁,司馬光之言的原版。


    呂惠卿道:“度之,聚天下之人,不可無財,理天下之財,不可無義。以義理天下之才,則轉輸之勞逸不可不均。”


    章越道:“吉甫,我知道此舉是朝廷奪輕重斂散之權,以防止富商大賈因時乘公私之急。當初我奉太皇太後之命平抑京師鹽價深有感觸。”


    “當時抓鹽商來拷問,勒令鹽價不得高於多少多少,最後都是不能成事,這是為何啊?因為朝廷不可幹預啊,一物買多少價格,在於供需平衡這幾個字。買的人多了價格就高,買的人少了價格就低,這便是其中的道,不可以違背。”


    呂惠卿道:“正是如此,故而朝廷才設均輸之法,徒賤就貴,用近易遠,既能從其中得其利,又能平抑物價得其義,此一舉兩得之事,為何度之反對呢?”


    章越道:“吉甫兄,議立新法貴簡易,治於一,亂於二。這均輸法義利兼得,初看我也是讚許,但是久之弊端必多。”


    “你說徒貴就賤,用近易遠,即有所就也必有所易,難便難再就和易二字上。官府出本錢與商賈爭利,但這商賈之事曲折難行,不多方相濟如何得通,故而官府若非壟斷其業,不能得其利,不壟斷則本錢必損。”


    “這均輸之法是奪富予貧之舉,但從古至今都是奪富富不去,予貧貧不離,這也是朝堂上大臣們反對之由,可是他們不知道朝廷又不可不為奪富予貧之舉,否則失去了人心,遲早天下必生大亂,國庫也日益空虛。故而要治天下還是要得其法。”


    呂惠卿道:“那我願聞度之高見!”


    章越道:“很簡單就利不可就義,就義不可就利。若朝廷真要從中理財,那麽應當效仿交引監般設立一個市易司。”


    “交引監下設一個交引所,市易司下設一個市易局,以公私合營之法運之!則朝廷必須置身事外。”


    呂惠卿聞言一怔,然後道:“度之言之有理啊!交引所之事,我卻一時忘了計較。”


    章越笑了笑道:“吉甫兄是貴人多忙,我這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呂惠卿道:“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度之此論實比範純仁之流高明不知多少了。”


    當下呂惠卿與章越告辭去見了王安石。


    而王府居內,王安石,王雱聽完呂惠卿之言後。


    王雱道:“爹爹,章度之此舉實乃畫蛇添足之舉,變法成不成,在於擇人,而不在於置什麽局。”


    “我算是看出來了,章度之也是讚成變法,隻是不讚成爹爹變法,此人是有自己的主張,但同道不同心啊。”


    呂惠卿聽了王雱的話,沒有多說。


    王安石道:“千人同茶不同味,萬人同道不同心,章度之能這樣也算不易了,吉甫你說是不是?”


    呂惠卿笑了笑道:“相公,我看此子是有才幹的。”


    王安石道:“同道不同心不要緊,至少他勝範堯夫十倍,若是可以,大家是可以走到一路來,這般能對新法提出建議的人,朝堂上還是多一些的好。”


    “吉甫你可以多與他交往,他日未免不會為我們所用嘛。老夫是可以等他迴頭的。”


    熙寧二年九月。


    朝廷用薛向置局為均輸法,此舉遭到司馬光,範純仁,蘇轍等官員的反對。


    而朝廷升任章越禮部郎中,卻為他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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