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去,章越等一幹好友都是喝得酩酊大醉,他們是衷心為黃履高興。


    章越明白到了他這年紀,已是很難再真心交到幾個朋友了,故而與郭林,黃履的關係,都是他很珍惜的。


    章越拉著黃履說了好一陣話,黃履雖說臉上沒有太多喜色,但見眾人都為他高興,他也是漸漸有了笑容。


    至於沈括得黃履如此佳婿,高興至極,被人多灌了幾碗黃湯,早早人事不知。


    沈遘則是喜章越給他沈家牽線搭橋,私下暗示在交引所正名之事上,會大力支持章越。章越則投桃報李,暗贈了五十股給沈遘。


    至於蘇洵遠遠盯著王安石,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悶酒。


    至於章越最後與王安石話別之際,王安石問了章越一句:“汝既以鹽鈔為幣,那麽西北所發之虛鈔,如何處置?”


    章越聽了王安石的話,心底還以為他支持薛向無限製濫發虛鈔呢。


    濫發虛鈔可以理解為貨幣的通貨膨脹。


    章越道:“濫發虛鈔不可遏矣,不過有寬猛之分,吾以為太寬不可,過猛亦不可。”


    王安石道:“解池一年之鹽不過一百一十餘萬席,但實發一百七十萬餘席。每年五十九萬貫為虛鈔?這五十九萬貫虛鈔到底是寬還是猛?”


    章越道:“偏猛!”


    王安石略想了想問道:“寬猛各有何害?”


    章越道:“若虛鈔太少,解鹽易貴或鈔貴物賤,若虛鈔太多,則是解鹽入不敷出,鈔價一貶再貶。虛鈔可增,鹽鈔可徐徐而貶……”


    “虛鈔一增於國又有何益?”王安石問道。


    章越言道;“行申商之術,為法家之實,剝離既得利益者之利也!鹽鈔若徐徐貶之,則百姓不會囤積鹽鈔,而會拿鹽鈔用去易物。似富豪囤積金銀於家中而不用,此固為節儉之美德,但卻於國有害!昔管仲言,積者立餘食而侈說得就是此理!”


    允許良性的通貨膨脹是通行的貨幣政策。普通人是無法對抗通貨膨脹的,這是刺激再消費的辦法,唯有富人可購買門檻高的核心資產來抵禦通貨膨脹。


    鹽鈔要為貨幣,也是如此。


    王安石聞言明白章越的意思,當朝諸公有的視虛鈔為洪水猛獸,也有如薛向般大力鼓勵虛鈔發行,唯獨章越三言兩語說清了虛鈔之利弊。


    深不可測。這是王安石對章越新的評價。


    以價格與價值之間的關係而論,他不明白為何章越為何能說出這般有見地的話來?


    他想起蔡卞向他轉述蔡京對章越的評價, 用了一句‘夫子之牆’。


    王安石當時還笑, 蔡元長少智, 無識人之明,但如今卻打了自己的臉。


    什麽叫‘天下唯三人’?他王安石尚琢磨不透,但章越卻一臉認真地相信自己一定能懂得他說得意思。


    自己譏對方學問不通, 但對方不知為何永遠對己滿懷信心!


    王安石此刻唯有深受打擊地感歎一句,吾學未信矣!


    王安石此唯有徐徐點點頭。


    章越看向王安石問道:“王公, 在下辦此交引所可行否?”


    王安石道:“可行!”


    章越又驚又喜地問道:“若到了日後王公位列宰執, 亦可容交引所存一席之地?”


    王安石心底其實對如今悶悶之政失望透頂, 根本無心想到自己能為宰執的一日。但見王安石聽章越如此誠懇地言道,忽然恍然原來對方一直一直都這麽敬佩自己啊!


    王安石轉過身去, 不再直視章越,而是言道:“若有這麽一日,老夫答允你。”


    章越大喜道:“如此多謝王公了。”


    章越與王安石話別。


    最後章越對王安石言道:“在下一直深信王公他日可濟天下蒼生!”


    王安石聞言一愕, 想起自己年少高中時慨然有矯世變俗之誌, 每思為天下蒼生作一些事, 與同僚慷慨激昂而談, 常常夜不能寐。


    為官也求‘俾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學’, 以學以致用,經世致用自命!


    他自負才高一世,除了周公孔孟之外, 古往今來無人可與自己比肩,可如今見識卻不如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如今自己性子卻令一直在仕途上屢屢碰壁, 先帝對他沒有半點賞識之意,又與韓琦, 歐陽修先後翻臉,與因循守舊的官場處處不和……


    在汴京這數年, 實在是王安石一生最困頓的日子。


    不知到底有哪一日,方可真正‘濟天下蒼生’!


    故而對章越的話,王安石默默地道了一句:“老夫慚愧!”


    但王安石看著章越卻作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


    ……


    這也是王安石與章越第一次如此深切的長談,也是王安石第一次將章越視為如司馬光,呂公著等可以共語探討之人。


    不過數日之後,王安石母親病逝。


    王安石侍母至孝,仕官以來屢屢以母歸養調動之先, 上疏朝廷,而且又與韓琦不和。


    王安石之前本可為舍人院第一廳,很可能升為翰林,韓琦為阻王安石仕進, 特意將資曆各方麵都在王安石之上的張方平調迴舍人院第一廳,阻止王安石補入翰林了。


    到了這一刻,王安石索性辭官丁憂,對於汴京沒有半點留戀地返迴了江寧。


    王安石想起弱冠之年隨父在江寧讀書,立下‘欲與稷契遐相希’的大誌,如今他要迴江寧找迴年輕時那個自己。


    他已打定主意,決不再履官場,一心授徒同時著書立作,將自己學問傳播下去!


    王安石迴江寧之際,蘇洵寫了《辨奸論》雖未指名道姓,但人人都知罵得是王安石。


    王安石對蘇洵對己攻擊不出一言,他反而寫了兩封信分別給司馬光,王陶,盛讚交引所之利,希望二人不要在此事為難。


    而身在汴京的章越在得到了韓琦,蔡襄,沈遘等大臣的支持後,上疏朝廷提請立‘交引所’,一切官員吏製如都鹽院故事,由三司所轄。


    此事在朝堂又引起了一場討論,不過這一次討論因沒有了諫官領袖司馬光,王陶的反對,最後沒有掀起大的爭論。


    嘉佑八年九月交引所正式得設,一切吏員任命由章越便宜行事。


    章越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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