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東吳的答複來到之前,許昌的使者便來到了。

    帶來的是讓人驚訝的消息:魏王得知我被帶到蜀的事情,提出以千金換我。千金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們給出的第二個條件——一紙盟書。

    一定是司馬懿的主意,我幾乎可以想象他一邊笑嘻嘻地思考一邊擺弄著身上的飾物對自己說:

    “反正她都離開了,也不必為江東保留和平了。索性將她索迴來路上滅了口,再聯合蜀一起把吳滅了。簡直是一箭雙雕啊!”

    這個人聰明而無賴,且從不以君子自居,因此相當危險。然而奇怪的是,比起所謂“仁義”,我反而更喜歡他,這樣不加遮掩的陰險。

    又過了兩天,吳的使者也來到成都。

    也許是我托駱統帶的口信奏了效,也許孫權本就是這樣的人,他隻字不提割地的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同樣需要很大犧牲的條件:他願送長子入蜀,向蜀稱臣,以換我迴去。

    當我等到劉備召見,走入朝堂時,他麵前同時放著魏和吳的書信,一臉得色地看著我。

    “你猜猜,朕會答應誰的要求?”他得意地笑問道。

    我沉默不語。事實上心裏還是有一點緊張,卻不是為自身的命運。

    一旁的諸葛亮安靜地看著我,目光中竟有依稀可辨的憐憫。然我卻憎惡這種憐憫。許多年前,赤壁之戰前,我也曾在他眼中見過這種憐憫的目光。盡管後來江東並沒有如他們所想般垮下去,但他們仍舊強盜一樣過來,搶走荊州,用毒蛇般的言語蠱惑了孫權的心,並間接造成了周瑜的悲劇。倘若當年荊州握在手中,周瑜或能提早平西川。那麽今日天下屬誰,卻未可知。

    ——我承認我有些偏激。吳蜀本應是一家。彼此之間卻一直存在著或深或淺的隔閡。也許這就是宿命罷。

    “聽說,你能夠預言未來?”劉備好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他絲毫不在意我的迴答,隻是冷笑著說:“你便替朕算一下朕的命運。倘若朕滿意,便答應東吳的條件,放你迴去。”

    我看向諸葛亮。他正向我微微點頭。我突然有些疲憊。或者應該依了他的意思,哄劉備開心一下吧。這樣糾纏下去,除了逞口舌之快,又有什麽意義呢?

    四周的人們都在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我,在他們的目光下,我突然覺得自己活像個馬戲團裏的玩物。如果真的在這樣的目光下捏造了一些阿諛討好的言辭以換取自己的自由,恐怕將來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吧?

    這樣猶豫的時候,側廳裏突然走出來一個人。看著劉備,欲言又止。

    劉備便走過去,隨那人進了側廳。過了一會,那廳裏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

    群臣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諸葛亮快步走進去。然後裏麵的哭聲一聲高似一聲,如此悲痛,卻完全不似一個皇帝應當發出的聲音。

    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的時間,劉備快步走出,蒼老的臉上有班駁的淚痕。諸葛亮跟在他身後,有些不安地想要扶他的臂,劉備卻並未注意到。隻是快步走上了龍座,用一種極度憤怒的眼神死死盯著我。他臉上的淚痕漸漸幹去,眼中的憤怒卻越來越濃。

    我一時還未想到發生了什麽,隻是茫然地看著他。

    他走前兩步,拿起吳使送上來的書信,卻“刷刷”兩下撕得粉碎。

    “不可能和了,”他用冰冷的聲音說道,“朕與東吳,不共戴天。”

    諸葛亮再次想去扯他的袖,卻被他一下子甩開。他用一隻顫抖的手指指住了我的臉,憤怒地說:

    “你們江東的奸細,殺死吾弟。”

    我明白過來。原來張飛死了。這一天總是會來的。然而卻來得如此不巧。

    我隻能輕聲說:“張將軍殯天,我也很遺憾。然而這事,卻絕非東吳所為。”

    “你懂什麽!”劉備炸開了似的怒道,“分明是你們江東的奸細帶了他的頭迴去了!”

    這真是冤枉了,我在心中苦笑,卻依舊平靜說道:“皇叔為何不查清楚些?或者隻是普通的軍士所為,因害怕處罰才投江東而去呢?或者——這根本就是曹魏的陰謀?”

    這樣說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或許真的是陰謀。如果是司馬懿所為,也並不奇怪。

    然而劉備聽不進去。

    “普通軍士所為?倘是蜀軍,難道會謀害主帥?你要汙辱吾弟的英名麽?你們吳狗竟陰險至此!”

    “或許再問清楚些?我相信吳主很快會把這兩個罪人的頭送迴來的。”勉強壓抑住被稱為“吳狗”的不快,我作了最後一次勸解的努力。

    “不必問了!朕要禦駕親征,盡屠吳狗!為朕的兩位禦弟報仇!”他向天悲憤地大喊。

    此言一出,底下人都怔了一怔。諸葛亮臉上也出現不安的神色。他看看劉備,欲言又止。

    “皇叔何必如此執迷?”我冷笑道,“將軍馬上死。關張二位將軍所殺之人不可勝數,卻惟獨他們不能被殺?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盡管我語氣開始不是很和善,然而我總是一片好心。倘若他能打消“禦駕親征”的念頭,便能逃過一劫。

    然而顯然好心沒有好報。

    “朕必以傾國之力,盡屠吳狗!”他第三次罵出這讓我十分不快的詞語。之所以不快,是因為他不僅罵了我,他連孫權周瑜甘寧魯肅以及——陸議,也一起罵了。

    “陛下……”諸葛亮走到他身旁,第三次去扯他的袖,擔憂地說,“臣以為,報仇之事,不必急於一時。今北有曹賊,四方未平——”

    “你難道也不懂朕的心?”劉備仍是堅決地揮手,悲傷的臉上又開始泛起憤怒的淚水,“吾弟自桃園結義以來,一直追隨朕飄零天下,如今卻被吳狗所害。如此血海深仇,即使不要天下,又怎能不報?你要阻止朕,便是對亡弟不敬!”

    諸葛亮收了手,轉過身去。在他轉身那一刹那,我在他臉上發現一絲幽怨的表情。這絲幽怨轉瞬即逝,卻恰好被我收入眼簾。

    是了,他對他再客氣,再尊敬,再言聽計從,他始終隻是他的軍師將軍,他的丞相。那些與他有著共同的迴憶,能讓他在歲月磨平的棱角間保留了最後一絲血性的人們之中,沒有他。

    “陛下,”諸葛亮退到離他稍遠的地方,深深拜下去,懇切地說,“倘若陛下真要伐吳,請讓臣代陛下征討。”

    劉備有些愕然地看著他,目光閃動,似是在猶豫。而我的心卻往下一沉,不能讓他去。

    我淡淡一笑。

    笑聲驚動了他們二人,劉備轉過頭來,目光淩厲地望向我:

    “事到如今,你還笑得出?”

    “以諸葛大人之才,恐怕不久為人臣罷。”我又是淡淡一笑。

    既是沒有和平的希望了,十二年前他們在孫權耳邊說過的那些毒蛇般的話語,如今我如數奉還。

    “你什麽意思?”劉備厲聲地走向我,目光閃動。

    “陛下,她在挑撥,不要聽她的!”諸葛亮急急想要阻止我說話,然而劉備置若罔聞。

    “說。”他惡狠狠地看著我,眼中卻有個什麽東西因為恐懼在顫抖。

    “皇叔,我是在挑撥您和諸葛大人,”我十分大方地說,“因我很害怕諸葛大人會代您伐吳。諸葛大人伐吳,吳會敗;而您親征的話,則會敗於吳。因此我要挑撥你們,讓您打消讓他統領全國軍馬的可能。因我認為諸葛大人的才華高於您。”

    我說著這話時,諸葛亮一直在劉備身後急急製止他聽我說下去。然而當我說到最後時,他反而平靜了。他淡淡看我一眼,不再多言。他是個足夠聰明的人,也許在此刻他的眼中,這場悲劇已經塵埃落定了。再多說什麽,也是無益。

    ——我並非高明過他,正如當年那在孫權耳邊說周瑜恐不久為人臣的人,也未必高明過公瑾。隻是“功高蓋主”這樣的詞語,千百年來都無法打破它讓君王惶恐的宿命。

    劉備目光深遂逼視著我,良久,卻勉強笑起來:

    “朕不會中你的挑撥計,朕從來都不懷疑孔明的忠心。隻是這一次朕一定要親手報仇雪恨。卻並非為了你的言語。”

    這話說了卻等於沒說。倘若剛才諸葛亮提出要代他征討時他沒有猶豫,或許更可信些。我淡淡一笑,並不去駁他。

    “既然陛下心意已定,容臣先行告退,為陛下前去打點。”

    劉備點點頭,諸葛亮便躬身告退。他又恢複了向來的平靜與莊重。比起劉備來,他倒更像個君王。

    ——我很懷疑那些毒蛇一般的言語未必能傷到他,正如當年的中傷卻並不能傷到公瑾。然而隻要能傷到劉備,便夠了。

    他就這樣退了出去。卻留下劉備站在那裏,冷冷地斜睨我。

    “你說,朕要給你一個怎樣的死法?”

    我心一沉,這場劫難仿佛怎樣也逃不過。但既然已不是自己所能控製,便不去多想。我隻是淡淡地說:

    “隨您的便。”

    “朕給你個機會,”他冷冷地說,“你繼續替朕算命。倘若算得好,或許朕平吳之後,心情好了,會考慮饒你死罪。”

    或許都覺得我今天無論如何會被處決,聽到這句話之後,周圍群臣竟然騷動起來。“還不跪謝!”有人在如此大聲喝我。

    我站在那裏,聽著這些愚蠢不過的唿喝,心中的厭倦,又一點一點泛起來。

    我冷冷看著劉備,慢慢開了口:

    “皇叔,您是個不凡的人……”

    笑意慢慢浮上他的臉,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您還很年輕的時候,‘仁義’的名聲便遠揚四海;您善於用人,手下的文武將相,皆有奇才且誓死效忠;您意誌堅定,即使在亂世中沉浮,卻一直不曾放棄過心底的理想;您命相富貴,從織席販履之家到汗中王到今日九五之尊,也確是上天庇佑……”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期盼的眼神一直看著我,等待我說下去。然而我卻停頓了下來。

    “怎不繼續說下去?快說。”他急切地催促。

    我深深看他,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然而,您的仁義,您的識人,您的意誌,您的命相,您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襯托出另一個年青人長留青史的不世英名。那個人將率領遠少於您的兵力,在江東的土地上將您完敗。您和您所帶領的濟濟良將,你們蜀漢二十萬人的血,都隻是他登場舞台的背景。從此,到您死去,您都將對這慘痛的失敗耿耿於懷。”

    笑意驟然在他臉上凝固,使他看起來滑稽非常。而下麵那一群文武將相也睜圓了眼睛,愕然看著我。我平靜說完最後一個字,突然覺得十分快意。

    “你胡說!”從驚愕中醒來,他狂怒不已,拔出寶劍指向我,“朕現在就要殺了你!”

    “我說過,您隻能殺我,卻無法使我折服。”我平靜說道。

    “你憑什麽瞧不起朕!”他憤怒地吼道,須發亂舞,“朕難道會敗給你們東吳的小子?真是天大的笑話!”

    “您為何不會敗?您本來就不會打仗。”我看著他,竟嫣然一笑。

    或許是怒到了極點,他竟也狂笑起來。收了劍又指著我說:“你說朕不會打仗,朕卻偏要讓你知道朕會打仗!朕現在不殺你,朕還要帶你在軍中,讓你看看朕怎樣擊敗你們東吳那群豎子!等到踏平了江東,朕再把你的頭掛在建業的城樓上!”

    “您放心,即使我最終還是要被殺,也一定要看到您敗了再死。”我仍是平靜說道。

    他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出。百官惶恐地跟在他身後。

    我仍是淡淡笑著,直到最後一個人離去。然後安靜地跟隨著怒目圓睜的衛兵走出去。

    該來的,怎樣也躲不過。隨他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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