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就這樣來到了成都。

    一路逆流而上來到成都,中途已聽說劉備稱帝的消息。馬車進了成都城,滿城盡是張燈結彩,一片繁華之象。然而我卻略感失望地發現,去了這些喜慶的裝飾,去了這些人造的繁華,這個城市平庸而陳舊。

    糜威將我送到皇宮門口,交到等待的衛兵手中。離開時,他說:

    “夫人進宮等皇上召見罷。我隻送夫人到這裏。夫人多保重。”

    我冷冷地點頭。雖然並不反感此人,但也不至於給他太好的臉色看。

    可他迴頭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對我說:

    “皇上雖然看起來嚴厲,但心中還是有柔軟的一麵。夫人便順著他說,或許能早日迴到東吳。”

    言辭真切。我也終於無法保持冷漠的麵孔,向這個也許不會再見麵的人一笑。

    本來保持沉靜,不去違逆劉備也並非什麽難事。然而一路進宮,我心便一點一點焦躁起來。

    一路趕來,根本不曾好好睡過覺。好不容易踩在堅實的土地上,隻想好好休息。然而聽傳令官的意思是,劉備今天就想見我。於是一頂轎子將我送到宮中的一個小房間內,要我在那裏等待劉備的召見(!)。

    我坐在那裏隻覺昏沉,卻又不想示弱讓他們看見我的疲憊,於是隻是努力挺直腰杆坐在那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隻覺倦得要昏過去。好半天,終於來了一個小黃門,我以為劉備要來了,沒想到他正眼都不瞧我地站在我麵前,用了造作的聲音拖長了調子喊:

    “皇上——宣至——宣華廳——”

    於是我隻有盡力踩著驕傲的步子,跟著他七轉八轉地走進了一個較大的房間。房間裏裝飾得極華貴,長長的流蘇垂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麵上。我以為劉備就在這裏,然而房裏卻空無一人。

    又是漫長的等待。我幾乎起了奪門而出的念頭。我一直認為自己還算個沉靜的人,然而這一天的等待徹底地銷毀了我這個念頭。在我甚至打算放棄形象倒在榻上睡一覺的時候,劉備總算來了。

    仍是隨著一聲怪腔怪調的“皇上——駕到——”,幾個衣錦美人提著璀璨流彩的宮燈魚貫而入。劉備被重重雲錦包圍著,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踱進來了。在他身後,群臣彎著腰陸續跟進。唯一一個沒彎腰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方的,正是諸葛亮。

    “見了皇上,怎不行禮?”有人怒斥我。

    我並不答話,也不動,隻是站在那裏直視劉備。如果眼神真能殺人,他早在我眼神下死了千次。

    “這是吳主的夫人,可以免禮。”諸葛亮一笑,替我打了圓場。

    劉備卻沒有任何反應,也不說話,也不看我,仿佛這裏根本沒我這人。他隻是沉醉般挑逗著手中一個金絲籠中的鳥兒,而那籠中的鳥兒,竟是一隻黑色的烏鴉。

    我其實很好奇他為何會提了隻烏鴉在手裏,但我對自己發誓絕不先和他說話。於是一片安靜之中,我一直直視他,而他仿佛世界上沒我這個人般,把玩著籠中的鳥。

    好半天,還是他打破這份寧靜,猛地迴過頭來,目光如錐,問道:“你覺得這鳥如何?”

    我被他問得怔在那裏,好半天才冷冷地說:“我沒看出如何。”

    “你看仔細些。”他臉上帶著傲慢的笑。

    我自然沒有很仔細地前去研究。然而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便發現,這籠中的烏鴉,竟是三足的。

    “今神鳥出成都,上受命於天,無可爭議……”身後不乏抓住機會拍馬者,急急地吟頌。

    傳說三足烏鴉是神鳥,生活在太陽中。當年後羿射日時,落於凡間。這也就無怪劉備手執那隻鳥籠,一臉得色地看向我。

    我冷冷地扭過頭,拒絕給他繼續炫耀的機會,隻是說:“你把我騙到這裏來,不是隻為了讓我看這鳥吧?”

    他尷尬地怔了怔,然後又裝作寬容地笑了。他傲慢地用手撥了下琉璃冠上垂下的明珠,笑道:

    “你如此無禮,如何專寵於孫權?”

    “誰說我專寵於孫權?”我冷笑道,“我已兩年未與吳主共枕席。”

    他臉上出現驚愕的表情,隨後有些惱怒地將頭轉向一邊的諸葛亮。諸葛亮走上前,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臉上的驚愕才漸漸釋然。

    “為何騙朕?”他轉過頭來,怒視我道,“你分明是孫權所寵的女子。”

    “吳主是否寵我,我不得知。我剛才也是用實情告訴您的呀。”我笑嘻嘻地說。

    “罷了罷了,”他惱怒地擺手,“真不知孫權喜歡你些什麽!”

    “我也真不知您如此關心吳主的私生活是為什麽?”我笑道。

    這話說得好笑,我見他身後幾個朝官都露出了想笑的表情。他們卻不敢笑,隻是偷偷用袖子捂住了嘴。這麽多人中,卻隻有諸葛亮微微莞爾。

    我見他眉毛動了動,想發火。然而他迅速意識到發火隻能證明自己的失敗。於是他轉過了臉,冷冷地說:

    “既然孫權那麽喜歡你,倘若拿你換荊州,不知他願意不?”

    此語一出,我卻驚在那裏。我知道他使人綁我至此,一定是想用我來交換些什麽。卻不知他想換的竟然是——荊州。

    “謝謝皇叔如此看得起我。”我保持了表麵上的冷靜這樣說,但心裏仍是禁不住燃起恚怒。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說:“你認為孫權會同意嗎?”

    “一定不會。”我正色道。

    “為何?”

    “受命於天的男人,不會因一個女子放棄江山。”

    “受命於天?”他挑起眉毛,以疑惑的眼神看了我,“誰是受命於天?難道你還不知道朕才是受命於天?”

    “恕小女子駑鈍,小女子還並未看出這一點。”我逼視他,毫不客氣地這樣說。

    他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他指了廳堂裏華貴的裝潢,指了穿著蜀錦肌膚勝雪的美人,又指了身後那一群儀表堂堂的大臣,怒道:

    “你看看朕的皇宮,看看朕的姘妃,看看朕的臣子,看看這裏的帝王之氣!倘若朕不是受命於天,這天下還有誰是受命於天?”

    他這樣說的時候,諸葛亮在他身後拚命向我使眼色。我知道他是動了怒氣了,這時還是應該閉嘴放聰明些罷。

    然而這樣想的時候,籠中的烏鴉不合時宜地“啊”了一聲。這聲音尖銳刺耳,讓我又不由自主地惱怒了起來。

    “皇叔,這烏鴉有三足——”我沉著的聲音讓他平靜下來,抿著嘴帶些得色等著我告饒的言辭。

    “——然而即使它有八足,它也隻是一隻烏鴉。”

    “就如你劉備。即使你身著帝服,手拿璽綬,自稱受命於天,也掩蓋不了這樣的事實——”

    “——你劉備,不過是一個會耍點二流把戲的下流坯而已。”

    群臣嘩然!

    有人大聲地咒罵我,有人說要掌我的嘴,有人幹脆說要拉我出去砍了。而在一片嘩然中,諸葛亮努力地拖住了劉備,勸道:

    “她什麽也不懂,陛下不必和她一般見識……”

    我知道劉備一直以來都是很聽他的話的。然而此刻憤怒卻戰勝了理智,他撥開諸葛亮,指著我大聲說道:

    “你憑什麽這麽說?”

    “耍小把戲去籠絡群臣的心,借荊州不還,現在又企圖用綁架這種方法來換荊州。難道不都是二流把戲麽?”我冷冷地說。

    “你一介婦人,懂得什麽!這是陛下的謀略!”在劉備揚起更大的怒火之前,諸葛亮連忙斥道。

    “是,成大事者,經常犧牲他人以為謀略。”我看著劉備說道,“故魏王、吳主也並不是沒有用過謀略。然而劉備我告訴你,他們犧牲的都是已作好犧牲準備的強者,他們不曾犧牲過不應當被犧牲的人來完成自己的功業。卻不像劉備你,摔自己的兒子來籠絡將士,用荊州幾十萬無辜百姓的性命做曹操的肉盾,如今又用女人去換天下。這就是我為什麽看不起你,劉備。”

    這話一出,四周一片安靜。連以多智著稱的諸葛亮也不免訝然看我,啞口無言。劉備盯著我,須發抖動,珠簾後的臉上一片驚訝憤怒之色。這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憐。也許我並非那麽反感他,隻是這幾年來所有的鬱悶和悲傷,在這一天化作了憤怒統統迸發而出。於是他便嚐到這苦果。卻不知這是他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

    “朕要殺了你。”他抽出寶劍走向我。

    “你卻隻能殺我,無法折服我。”我安然道。

    他手執寶劍走向我,這時屋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少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臂,用哀求的聲音急急喊道:

    “父皇,不要殺她啊!你若殺掉她,阿鬥見到孫娘娘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那一年在江船上見到的懵懂兒童已成為英俊的少年。一雙漂亮的眼睛哀切地看著他的父親。想不到這麽多年過去,他仍在思念孫尚香。

    劉備憤怒地看他一眼,並不說話。

    “陛下,”諸葛亮走上來,恭敬地說道,“或許這是她的計謀。陛下若殺了她,我們就無法要挾東吳了。”

    如果我被殺死,他們就無法要挾孫權了。聽到這話時,我微微感到驚訝。莫非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劉備看看我又看看諸葛亮,終於是歎一口氣,放下了寶劍。

    “你說朕無法令你折服,朕卻偏要令你折服。”他看著我,發狠地說,“在吳人贖你迴去之前,朕要你在這裏看清楚,什麽才叫做受命於天!”

    我扭過頭,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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