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見到孫權,是迴建業之後的事了。迴到建業後他也沒迴家,隻是將軍隊安排在城外的軍營裏,自己留在營中。

    那一天氣溫驟降,空氣中滿是蕭索肅殺的氣息。他托人帶信給我,說想見我。

    我便隻身前往。彼時荊州大捷的戰報已家喻戶曉,城中百姓的熱情並不為寒流所降低。我隻身穿過歡樂的人群,卻始終開心不起來。

    我在軍營中見到他,他身著便服,正在逗弄一隻鸚鵡。見我進去,他隻是淡淡掃我一眼,然後示意我坐。

    我坐在那裏很久,他並不理我,隻是不停地逗那鸚鵡。那鸚鵡應該才購入不久,無論孫權怎樣教它,它始終無法說出一個像樣的字,隻是不停地“嘎嘎”叫著。在清寒的空氣中,那“嘎”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殺”。

    我打了個寒噤。

    他這才轉過身來,隨手拿了件大麾扔在我旁邊,淡淡地說:“這裏比城裏冷,你應該多穿件衣服來。”

    我說:“冷一點也不怕的。”

    “你是不怕,”他冷冷地看著我,“你怕過什麽?”

    我緩緩低下頭,輕道:“願接受處罰。”

    “你以為孤會怎樣罰你?”

    “……我不知道。”

    他突然走過來,用幾隻手指生硬地托起了我的下巴,讓我目光正對了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時我嚇了一跳,我還從未在他眼中見過這樣複雜的表情:像是悲傷,又很倔強;像是憤怒,又顯得冷清。

    “有句話,孤問過你一次的,但孤不死心,現在再問你一次,”他嘶啞著嗓子說,“願不願意留在家中,做孤的皇後?”

    我輕輕搖頭:

    “即使您再問我一千次,我的迴答也是一樣的。”

    他鬆開了手,轉身。轉身時衣服用力地掛了一下鸚鵡的架子,那鳥兒便驚得在架上撲飛起來。他卻不以為意,又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那一刻我以為他要跌倒了,可他扶住了案角,一手扣在寶劍上,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也安靜地看著他。他要怎樣呢?

    他卻突然舒口氣,臉上的表情在瞬間平靜下來。

    “你走吧。”他突然這樣說。

    我看看他,然後勉強行了個禮,走了出去。

    在快出門時,他又叫住了我。

    “月圓時孤打算在家中擺慶功席,到時你要參加。”他這樣平靜地說道。

    我點點頭。然後掀帳出門。寒意瞬間湧過來包圍我,天地間一片肅殺。

    因孫權的軍營離城比我預想中要遠,一路走迴家時,已是夜裏。孫府的大門緊閉著,我叩門,隻是無人應我。卻從門縫中見到一對冰冷的眸子,閃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我歎氣,出去這些時間,家中的仆童早成了其他幾位夫人的心腹。這樣子的刁難,也並非不可理喻。我知道若我在門口一直站下去,門還是遲早會開的。可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便轉個身去呂蒙家中。自上次夷陵一別以來便再沒見過,也理應去見見他。

    呂府的門人對我很尊敬,開了門就請我進去了。一路向裏麵走去,所見的人無不向我點頭致意,仿佛是見了自家人歸來般。我走到呂蒙房前,房內依稀有昏暗的燈火,正想叩門,卻聽見裏麵傳來一把並不陌生的聲音——

    “——呂將軍要小的怎樣做呢?”那聲音在怯生生地問。

    “既是在你家的宴席,你隻趁人不注意把這毒放入那個人杯中便是了。”呂蒙的聲音答道。

    “不會被人發現嗎?”

    “誰會想到是下的毒?現在軍中都流傳關羽的冤魂索命,因此暴死也是可能的。”

    “那呂將軍給小的的承諾,一定會兌現嗎?”

    “我為何要騙你?”呂蒙不耐道。

    “好……”那個聲音停了停,又仿佛傾注了很大勇氣般說道,“那我聽呂將軍的,給陸將軍下毒……”

    ——給陸將軍下毒!

    我大驚,扶門的手不由一緊。門是從裏麵鎖上的,卻因為承受了力道發出“呀”的一聲。聲音驚動了裏麵的兩個人,在我來得及找個地方藏起來之前,他們已破門而出,呂蒙拔劍指向我。

    隨即他認出了我,一驚,握劍的手卻垂下了。他的臉上全是驚惶的表情,可站他身後那人的神色卻更難看。那張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惶恐和不安,死死地握著衣角縮起身子,仿佛想要把自己縮入黑暗中。這個人,正是阿榮。

    “……你都聽到了?”呂蒙皺起眉來問我。

    我點點頭。

    “怎麽辦?呂將軍怎麽辦?”阿榮求助似地望向他,“……是否要滅口?”

    “啪”的一聲,他臉上多了五道血紅的手指印。呂蒙用劍指著他,氣得全身都在發抖。

    “這話是你說的嗎?”他怒道。

    我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空氣中的冰冷突然滲入我全身。

    呂蒙看看我,又迴過頭看看不知所以的阿榮,然後對他說:“你先迴去吧。姐姐是自己人,沒關係的。你隻記住我的話就好了。”

    阿榮不安地點了點頭。然後悄悄退下。

    隻剩我和他站在那裏。我依舊不開口,隻是看著他。他的神情中全是猶豫,臉色難看得怕人。

    然後他還劍入鞘,輕聲對我說:“站在這裏說話不方便,還是進去說罷。”

    他話音剛落,我便開步走入屋內,並不曾看他一眼。他愣一愣,還是隨我進去,又仔細鎖好了門。

    屋裏隻剩我們兩人,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一直冷冷地看著他。末了,我輕問道:

    “剛才那一刻,是否真想過殺我滅口?”

    “不可能!”他喊道,“我指天發誓,絕不可能在任何半刻有過半點要害姐姐的心!”

    我給了他一個輕而慘淡的笑,我說:“倘若我要阻止你,你仍然不願害我麽?”

    他怔了怔,然後說:“你為何要阻止我?”

    這句話卻問得我怔在那裏。是啊,我為何要阻止他?

    “姐姐,”他扶我坐下,又半跪在我麵前看著我說,“現在軍中全是流言蜚語。如果這些流言傳入了主公耳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會白費。”

    “你以為主公不知道你的所為麽?”我冷冷說道。

    “即使他知道,他也並沒有表示出來。可是總有一天,那個娃娃將軍會影響我的地位。倘若他死了,便再無第二個人能夠影響到我。”

    我隻是默然。

    “我用性命作賭注才換來今天的地位,我怎麽可能讓他搶去。我好不容易才推開這扇大門,卻見他已站在門後。求姐姐支持我。”他依舊看著我哀切地說道。

    而我搖了搖頭,扶起了他。

    “總有其他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的,子明,殺人是極端的作法。”我對他說。

    而他隻是說:“求姐姐支持我。”

    “這樣不好——”

    我話說了半句卻被他打斷,他推開我,喘息著,定睛看了我許久,然後突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卻有淚水從眼角滑落。

    “姐姐不要找理由了,姐姐真的以為我是傻瓜嗎?弟弟的眼光雖然愚鈍,但還是能看出來姐姐是愛那個娃娃將軍的。”

    我心中一驚,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姐姐能不承認嗎?”他一邊笑,一邊看著我淒楚地流淚。

    我定了定神,然後正色對他說:“子明,我是愛他的。但那也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與你們都無關。你不必因此記恨他。”

    這樣子說出來,突然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變得很輕鬆。是啊,我是愛他的。

    呂蒙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死死看著我,淚水停了,額上青筋卻暴起。然後聽他咬牙切齒地說:

    “你能愛他,卻為何不能愛我?我認識你在先。”

    而我搖頭:“不,我認識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認識你早了很多。”

    他怔了怔,然後又說:“你愛他也可以,但你為什麽不能愛我?”

    “我既愛了他,又如何愛你?”

    他突然衝過來把我按倒在椅子裏,用了瘋狂的目光看著我喊道:“一點點,隻愛一點點也不行嗎?”

    我歎道:“對不起,子明,我們沒有緣分。”

    “我不要聽這種鬼話!”他鬆開了我又將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瘋狂地說道,“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麽孫權又可以得到你?”

    “……因我是個沒有骨氣的女人。”

    我這樣說著,淒楚地笑了,卻流下淚來。

    淚水讓他平靜下來。他驚訝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走上來用衣袖替我拭淚。我撥開他,任淚水瘋了一樣在臉上淌下。

    他看了我很久,然後輕道:

    “我不管,既然你不愛孫權,他卻可以得到你,我也要用同樣的方式得到你。我要奪去他手中的兵權,我要接管他的天下,如果權力可以讓我得到你,我就要為了這權力殺人。所以無論如何,陸議都必須死。”

    “那你必須先殺我。因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你。”我邊流淚,邊這樣說道。

    “我不會殺你。即使這一次失敗,我以後還是會找機會殺他。隻要我活著,他便不能活著。”

    他看著我,這樣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在家中的房間裏安坐了三天,三天以來我沒有出過屋,也不曾和任何人交談過。我想要好好地思考一個解決此事的方法,想來想去卻始終沒有頭緒。思緒混亂間,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八歲時在書中第一次觸到他眼睛的樣子。

    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現在想起來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一雙眼睛卻始終記得很清楚,那樣溫和,卻又隱隱藏了些悲傷。

    然後想起第一次在廬江的官邸外見到他。那時的我,多麽年輕卻又多麽貧窮。用發抖的手握住他衣角,顫抖著雙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其實迴頭想來,隻有那個時候的我,才是第一次在書中見到他時的我。

    我看著自己修長白淨的雙手輕輕笑了。在亂世中沉浮這麽多年,這雙手卻始終不曾沾過血的味道,相信以後也不會沾上吧。

    然後我站起來,輕輕走出門去。在花園裏我遇見阿榮,他忐忑地任我將他拉至角落,然後不安地看著我。

    我說:“呂將軍許給你什麽條件?”

    “他……他說會讓我的母親不再作奴隸。”他小聲地答道。

    “如果我讓你全族人都不再作奴隸,再給你母親一棟房子和一些錢,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我本來就是聽影夫人使喚的。”他乖巧地答道。

    我點點頭,然後貼近了他的耳朵,小聲說道:

    “那一包毒藥,明日的宴席裏,你要下入呂將軍的杯中。記住,是呂將軍,不是陸將軍。”

    他驚惶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我轉過身去不再說話,抬頭淒涼地看著天。天色漸晚,南遷的孤雁拖著哀切的號聲飛過天空。空氣中的肅殺氣味讓我不寒而栗。

    這個秋天,如此冷,竟又如此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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