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關羽,然而他對我來說卻並不陌生。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飯店的老板供他,武館的武師們拜他,連迷信的商人們也為他燒香,他早已脫離了一個曆史人物的範疇,在千百年的傳說積累中,變得接近聖人。

    《三國誌》中對於他在荊州之戰中如何戰敗的描寫並不多,而記憶中演義中關於他的敗,也是來得莫名其妙。事實上,戰勝他遠比我記憶中的任何文字記錄都要艱難。

    他從樊城撤軍時,手中部隊仍有七萬人以上。而呂蒙和陸議二人手中部隊加在一起再加上俘虜,也不會超過五萬。更何其中二萬人留在秭歸,以防劉備派軍來援,亦怕關羽從秭歸逃出。

    關羽駐軍在臨沮,吳軍留在夷陵。兩方大軍隔著兩城進入膠著狀態,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縱然關羽已如喪家之犬,然而倘若不能一舉殲之,進來坐收漁利的很可能就是曹軍。

    在這樣的情況下,陸議突然隻帶了幾十人便去樊城了。當我聽說這件事時,他已經離開很久了。聯係曹軍一起夾攻關羽確實是很聰明的主意,然而這樣前往,還是讓人為他的安全擔心。

    隻沒想到的是,他走了不到三天,夷陵的駐軍便出事了。

    起因是十分偶然的:兩個呂蒙手下的小兵在一條窄巷中遇到兩個陸議手下的小兵,互不讓路,因此便引發了口角。口角的內容無非是這場戰爭中哪一方的主帥功勞更大。但這場口角所引發的後果,卻令人驚訝。

    口角很快便成打鬥。又有路過的士兵紛紛加入戰團。等到這消息傳入呂蒙耳中時,已是打得不可收拾。

    他迅速帶人前去想要平息戰鬥。然而陸議手下的士兵卻並不聽他的號令。一來他處理得有失偏頗,二來因他們一直認為主將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心懷怨恨,第三個原因之前沒人意識到,但引發出來的問題可能致命:

    這場戰爭,右都督應該是最高統帥。之前這個職位屬於呂蒙,然而為了迷惑關羽,呂蒙告假後陸議便被任命。事後呂蒙又迴來,然而陸議的官職卻並未作改動。關於這支軍隊的最高統領權究竟歸誰,孫權也並沒有作詳細說明,當然我寧願相信這純粹是由於他一時疏忽。

    呂蒙命令不了陸議的士兵,一怒之下,竟派人強行收走了右都督的官印。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大敵在前而先自內亂,怎樣說陸議的手下都有責任。然而他一直以來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也確實讓這些軍士的憤怒能夠被理解。在這樣的情況下,呂蒙卻並沒有好好處理此事,反而一昧讓矛盾激化。更加讓人心寒的是,當憤怒的陸議手下的將士將呂營團團圍住,要求歸還官印及給個說法的時候,呂蒙開始閉門不出。

    嘩變那一晚我在呂營,我尋遍營中上下,都找不見呂蒙。很顯然,他知我要說什麽,因此打算連我也不見。我滿懷憂慮地走近大門,湧入耳中的是外麵軍士震天的咆哮聲。我看看身邊呂蒙軍中的將士,他們一個個都轉過頭去,看起來並不打算承擔此事。

    若是陸議在這裏,他一定會走出去的吧。我聽著外麵一聲高似一聲的呐喊聲,在心裏歎了口氣。

    然後我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團團圍住的全是陸議的士兵,舉起的火把映紅了半個天空。我走到他們中間,瞬間已有幾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是呂蒙的族弟。”我聽見他們低聲交換著意見,而他們眼中的殺氣,也漸漸泛了上來。

    我沉著地說:“你們要殺我,也不急於一時。不如聽我說完幾句話再殺?”

    當中一個士兵看了看我,然後收迴刀,傲慢地說:“你說罷。”

    “你們是打算陷陸將軍於不義?”我看著他問道。

    他們都怔了怔,然後問:“此話怎講?”

    “你們這樣子的舉動,難道不是要給他戴上個‘謀逆’的罪名嗎?”

    “我們不是謀逆,我們隻希望呂將軍出來給個說法。”

    “倘若主上要怪罪,我們用性命去承擔責任便是。此事與陸將軍無關!”

    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我相信你們出自好心。然而若讓敵人找到可乘之機,利用奸細挑起了更大的事端,陸將軍將以何麵目見人?”

    “我們並不是受人擺唆,我們都是自己要來的!”一個年輕的士兵急急地說,“陸將軍一直那樣關愛我們,他的用兵也讓我們敬佩得很。呂將軍的官職一直高於陸將軍,我們也並不是說非要陸將軍當右都督不可。但是主公也應該給陸將軍一個說法呀。可是如今他受到這樣的欺淩,我們怎麽能夠袖手旁觀?我們並不是要針對誰,大人你要知道——我自己本就是呂將軍的舊部。隻是這一次,我認為呂將軍錯了。我為陸將軍不平!”

    這個年輕的士兵越說越激動,竟已是淚流滿麵。

    “我知你說得無錯。但你們總不能這個樣子下去。應該找個方法解決這個事情。”我說道。

    “你說,要怎麽解決?”他們紛紛問道。

    “你們先退去,上麵總會還陸將軍一個公道的。”我安然說道。

    “我們又憑什麽信你?”他們冷笑道。

    這話問得我也愕然了。我看了看身上寒酸的普通兵吏的軍服,他們憑什麽信我?

    我安靜的時候,他們又哄然起來,四周一片混亂,看不清出路在哪裏。

    我說:“你們必須相信我。”

    他們說:“我們為什麽必須相信你?你以誰的名義要我們相信你?”

    “——以影夫人的名義。”我安然說道。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他們都用了驚訝的目光看我徐徐摘下帽子,一頭烏黑的發襯出我女子的臉。他們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竊竊低語起來。

    “她是影夫人,我認得她。”一個都尉上前幾步,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說道。

    我看他一眼,卻覺得他十分麵熟。我看他的時候,他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這時我想起來了。

    “駱統。”我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點點頭:“我相信影夫人。”

    然後他又轉了身麵對眾人,用單薄卻誠懇的聲音說:“大家相信影夫人吧。影夫人說了要還陸將軍一個公道,她說的話一定算數的。我明日隨影夫人去見主公,若此事不平,我也不會活著迴來見大家。”

    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了下去。

    孫權那時已進軍到陸口。第二日我便隨駱統乘船前往陸口會他。船到半路,我得到了讓人欣慰的消息:陸議已迴到夷陵,而曹將徐晃也答應了從後方夾攻關羽。

    以這樣一種方式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並迴到孫權身邊,是我不曾想到過的,也不知道在陸口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麽。一路忐忑到了陸口,讓人驚訝的是孫權始終不曾召見我。即使有兩次在路上相遇,他也是別過臉去不理我,仿佛眼裏根本沒我這人。

    他隻見過駱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此事:他拜陸議為撫邊將軍,領宜都太守,並封為華亭侯。盡管右都督是給迴呂蒙了,然而這樣的任命,也不算不近人情。

    他又命令呂蒙迴駐江陵,陸議前去宜都,卻自派了朱然和潘璋配合徐晃去戰關羽。

    待到駱統迴去時,孫權仍舊不曾見過我,仿佛他完全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然而當他進軍臨沮時,卻又沒忘記下了道命令叫我隨軍一同去。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隻能安靜地隨軍前行。

    等到我們到了臨沮時,關羽也已被擒獲,送到臨沮看押起來了。

    聽人說孫權始終很想讓關羽降他,然而無論是威逼利誘,還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關羽卻始終不為所動。因此東吳的軍士說起關羽來時,口中便不免多了些崇敬之情。這樣英名遠揚而又視死如歸的人,理應得到敵人的尊敬。

    孫權等了關羽七日,七日的時間給了這種尊敬之情的滋長很好的溫床。到了後麵幾日,這些尊敬已以訛傳訛漸漸走了樣。聽他們說囚禁關羽的營寨常有紫氣溢出,又說有人看見神仙在天上悲傷地俯瞰著臨沮。到後來,看守關羽的士兵因這些謠言發了財:成群的小兵給他們送錢,隻為了偷偷進去看關羽一眼。

    我本來對關羽毫無興趣,然而到最後耐不住這些謠言,便也偷偷溜進去看關羽一眼。

    孫權並沒有下令給關羽特別的優待,然而關押他的囚室還是被小兵布置得舒適無比。我吩咐看守不要通報,一個人輕輕地走到囚室旁,我想看看這個聖人般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靠什麽打發時光。

    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然而當我真正看見關羽時,還是感覺到了驚詫。

    他手執一麵銅鏡,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細地梳理著他的胡子。

    也許是期望過高,也許是因為處境狼狽,他的樣貌並沒有我設想中威武,身姿也沒有我設想中雄壯,然而那一綹長須卻比任何書中描寫的都要精致。盡管受盡了歲月的磨練,已變得有些花白,卻依然濃密飄逸。

    他梳理得很入神,完全不知我已站在了門口。仿佛是要見情人的女子整理自己的容妝般,他仔細地看著鏡子,臉上竟有自憐的表情。

    我忍不住輕笑一聲。

    這時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放下鏡子和梳子,轉過頭來冷冷看著我。

    我淡淡地說:“關將軍好。”

    他“哼”了一聲,並不理我。

    我又說:“沒想到關將軍仍這麽年輕。”

    這是恭維話,然而看得出來他很受用。他看我一眼,仍沒說話,但冷傲的表情卻去了不少。

    “關將軍這樣年輕,還應當有許多沙場殺敵的機會。關將軍難道不想珍惜這些機會?”

    他仍是不答話。

    “關將軍不怕死麽?”我突然又問。

    他突然笑起來。仿佛戲台上的人般,往前走了兩步,撫了撫須,然後兩眼看天,一字一句地說:

    “吾乃漢壽亭侯,漢中王之弟。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醜,不在話下。你們吳狗若識相,早早送吾歸去!”

    說完後他又斜睨著我,帶著冷冷的笑,等待我的迴答。

    然而笑容瞬間在他臉上凝固,我並沒有迴答他的話,我甚至沒多看他一眼,便推門而出。

    沿著長廊向外走時,我突然覺得了然無趣。

    他怎會不怕死?一個如此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怎會不怕死?他之所以仍不害怕,隻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死。曹操都曾放過他,他怎會想到孫權敢殺他?

    他不是聖人,他隻是活在一個關於聖人的夢裏。

    這個夢,恐怕要到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瞬,才會醒罷。

    聽觀刑的小兵說,關羽死得十分戲劇化。當劊子手將他推出中軍時,他仍然冷冷看天不發一眼,滿臉是視死如歸的表情。可當刀架在他脖子上時,他突然開始毫無節製地狂罵。

    他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誅吾之人,吾必以冤魂索命!”

    一部分人仍被這種詛咒所震懾。斬他的劊子手行過刑後,竟趴在地上站不起來。

    然後有謠言在軍中不脛而走。說害過關羽的人,都會得到報應。他會在月圓之夜迴來,實現他的詛咒。

    我淡淡一笑,推門而出,結束了小兵顫顫巍巍的匯報。

    我慢慢踱到中軍,行刑的地方。泥土間仍有暗紅色的一抹血跡,幾個小兵在旁邊悄悄點著香燭,看見我來,便停了手,一臉驚惶地看著我。

    我沒有怪罪他們,隻是淡淡吩咐他們去把那血泥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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