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山小學離複山官邸並不遠,是一所專為抗戰陣亡將領遺孤開設的小學校,其主體是一棟中西合璧的建築,掩映在叢林綠蔭之中。那老校長原是慕容灃少年時的一位先生。慕容灃對他自然禮敬有加,隻叫汽車開到複山腳下,便下了車,親自徒步前去拜訪。

    “哎呀,慕容總司令,老朽有失遠迎,失禮失禮。”慕容灃拾級而上,遠遠就看見鶴發布氅的徐先生立在那裏拱手了。溫潤的山嵐送來了孩童們的讀書聲,聽得他心下一片寧靜,真是久違的寧靜啊。

    “先生在這山中辦學,與沛林的官邸隻有咫尺之遙,卻因軍務纏身,未能常來探望,實在是學生的疏忽。”

    “沛林何必說這客套話,”那老人攜了慕容灃的手,打量著他,“幾年不見,沛林清減了。”

    慕容灃聽先生這樣說,竟一時頗感羞澀,隻笑了笑道,“我原本就瘦。”

    “唉,現在正是最困難的時候,國難當頭,想不清減也難哪。不過最艱難的日子熬過去了,黎明也就不遠了,沛林哪,你少年時頑皮,沒少挨老夫的板子,可是這一次老夫要讚你,在關鍵時候沒有走錯路,堅持抗戰,不像周謙夫,王似孫那幫狗東西投靠日本人賣國求榮。你真不虧是老夫的弟子。”老人喃喃說著。

    “先生的教誨沛林不敢須臾去懷。”

    “好,沛林,有你指揮將士們衝鋒陷陣,老朽也以衰朽之軀,盡綿薄之力在後方興辦教育,支持你們。來,跟我去看看校舍。”

    “是,先生。”慕容灃小心翼翼的攙扶著老先生,走進學校裏去,“前幾日我派人送來的書籍文具可夠使用?”

    “夠,夠,”徐先生笑道,“你呀,送來那麽多《史記》,我一見就想起你少年時撕了這書折飛機,還偷拿汪先生用的旱煙頭點著了,嗖嗖亂飛,結果被我罰抄《項羽本紀》三百遍,哈哈……”

    “學生那時侯年幼莽撞,真是做盡了傻事,惹得先生生氣。”慕容灃像個孩子似的,一麵笑一麵乖乖認錯。

    “沛林啊,那時侯我們私底下說你頑劣,金校長卻是最識人的,說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是將帥之才。果然不是虛言。”

    二人聊著聊著,不覺走到了校舍後的花園裏。此時已入夏,潔白的梔子花開了滿叢,被夏日的陽光一照,如同青碧綢緞上掛滿了羊脂玉墜,剔透鮮亮,好不動人。慕容灃偶爾從那莊嚴得令人窒息的官邸裏出來,見了一花一木也覺得格外親切。這時一個教務長

    跑來報告說有個學生上體育課跌傷了腿,徐先生便隨他去處理,隻請慕容灃稍待片刻。於是慕容灃在園中四處走走,饒有興致的看看花草。

    忽然兩個蝴蝶一樣的身影映入眼簾。

    “水兒姐姐,你幫我摘梔子花好不好,我想拿去送給媽媽。”說話的是一個穿了紅裙子,黑皮鞋的小姑娘。

    “芾兒,梔子花開得太高了,姐姐也夠不著啊。”另一個小姑娘穿著白裙子。

    “可是我想送給媽媽,媽媽是最喜歡花的。姐姐,你踩著我的肩不就行了。”

    其實梔子花開得並不高,隻是這兩個小姑娘還太矮了。慕容灃聽了那天真無邪的對話,不由的定睛看那兩個孩子,竟是一對雙胞,眉眼個頭都一般無二。全是緞子一樣短發,白皙粉嫩的小臉蛋上嵌了葡萄似的大眼睛,嘴唇像兩片濕潤的玫瑰花瓣,嘟起來的時候可愛極了。

    忽然那紅裙子的小姑娘徑自向自己跑了過來,“爸爸,爸爸。”慕容灃被她叫的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芾兒,你別亂喊人,這是叔叔,不是爸爸。”白裙子的小姑娘也隨即跑過來。

    “可是媽媽說,爸爸穿軍裝,帶一頂大大的帽子,肩上還有金色的方塊。”

    “爸爸穿軍裝,可是穿軍裝的不都是爸爸,你再亂喊人,我就告訴媽媽去。”

    芾兒見姐姐威脅自己,又見這個叔叔一臉嚴肅的樣子,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水兒見妹妹哭了,忙哄起她來,“姐姐不告訴媽媽,芾兒乖,姐姐一會兒把徐校長昨天給的巧克力分你吃,別哭了嘛。”又轉向慕容灃,鄭重其事的說,“先生,對不起,我妹妹不懂事,我代她向您道歉。”

    慕容灃打心眼裏喜歡這兩個孩子,俯身蹲了下來,把芾兒摟進自己寬大的臂彎裏,溫柔的一笑,“你是叫芾兒麽?”

    那孩子見這樣嚴肅的一張臉笑起來竟露出了白牙,止了眼淚隻好奇的瞧他,“是,我叫芾兒,我姐姐叫水兒。”

    “誰給你起的名字?”

    “是媽媽。媽媽說芾就是林木豐沛的意思。”

    “媽媽有學問。”慕容灃若有所思的笑道。

    “叔叔,你認識我爸爸麽?”

    “你爸爸叫什麽?”

    這孩子搖起頭來了,“我也不知道。”

    慕容灃刮刮她的小鼻子,“芾兒聽叔

    叔說,爸爸呀,跟著叔叔打日本人,爸爸最勇敢,芾兒也要做個勇敢堅強的好孩子,好不好?”

    “那叔叔給我摘梔子花。”小姑娘趁機撒嬌道。

    “好,叔叔摘。”慕容灃一抬手就摘了四朵,給這姐妹倆每人兩朵。

    “叔叔馱芾兒。上一次我最要好的小朋友思南的爸爸來了,馱著她買糖葫蘆吃,我可羨慕了,爸爸跟叔叔打日本,叔叔替爸爸馱芾兒,好不好?”

    “好,叔叔馱。”慕容灃剛把芾兒馱到肩上,徐先生就迴來了。

    “哎呀,哎呀,你們這姐妹倆,怎麽纏上總司令了,快下來。”

    “先生不礙事,這兩個孩子真可愛,他們是誰的孩子?”慕容灃背上馱一個,手裏牽一個,小芾兒還用小手撥弄他的頭發,嘴巴裏嚷嚷著,“叔叔頭發硬。”

    “不知道是誰的遺孤,她們母親不肯說。”徐先生抱過淘氣的芾兒去。

    “不知她們的母親是?”

    “是我一個晚輩介紹來教書的李隱女士,留過洋,教書教的極好,難得人也是一位溫婉端莊的絕代佳人。她丈夫可能在軍隊裏,也可能已經犧牲了,不過她向來不提,我們也不好多問。”徐先生說。

    水兒拉著妹妹,“芾兒,咱們別纏著叔叔了,媽媽讓下午練字呢,我們快迴去吧。”

    芾兒抓住慕容灃的手,“叔叔,你教我寫字好麽?”

    慕容灃實在抗拒不了那可愛的眼神,正要答應,水兒卻搶先說,“妹妹,叔叔和校長還商量事情呢,咱們先迴去好不好?”

    慕容灃不忍見那孩子失望,蹲身下來替她拂去發上的葉片,“芾兒聽媽媽和姐姐的話,好好練字,下次叔叔再來看你,給你帶好多巧克力,好嗎?”

    “叔叔不許騙芾兒。”孩子總是很執著。

    “叔叔說到做到。”慕容灃微笑道。

    “媽媽,送你花。”靜琬正在辦公室整理教案,芾兒就蹦蹦跳跳跑了進來。

    “乖孩子,看你跑的一頭汗。”她心疼的拿手絹給女兒擦汗,“這花真香啊,謝謝芾兒。一會兒媽媽找個小花瓶裝起來。”

    “是‘爸爸’摘的。”孩子興高采烈的說。

    “什麽爸爸?”靜琬一時晃了神。

    “芾兒又胡說了,媽媽,是一位叔叔,他替我們摘的。”水兒在一旁說。

    “叔叔?那你們兩個謝謝人家

    了沒有呀?”靜琬微笑著,把水兒也拉到跟前。

    “謝謝了。”兩個孩子齊聲說。

    “那位叔叔就是像爸爸嘛。”芾兒還在執著這個問題。

    “你別胡說了,連校長爺爺都對他恭恭敬敬的,我看一定是…”水兒絞盡腦汁想不出詞來,“一定是位大人物。”

    “大人物?”靜琬自言自語道。

    “媽媽,對了,我記起來了。”水兒眼睛一亮。

    “什麽?”

    “就是我們班男同學特別崇拜的那個總司令,我聽校長爺爺這樣叫他的。”

    靜琬手裏原攥著的手絹霎時滑落到地上。

    “媽媽你怎麽了?”水兒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可母親眼裏的驚惶之色無疑說明了一點。

    “沒什麽,你們快去練字吧。”靜琬俯身揀起手絹,在低頭的一霎間那將眼淚生生逼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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