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畫原來不叫蘇錦畫,她沒有名字,是一個流浪兒。

    就算是富庶的年代,百姓的日子一樣也不好過。史書上記載的太平盛世,那不過是統治者的罷了。

    她原來的家在一個物資平乏的小鄉村裏,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家中一貧如洗。

    “你又弄壞了一個碗!混賬!”

    父親狠狠抽的耳光到今日似乎也尤為清晰。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蠻力無窮,也正是因為無法好好地控製這股力量,家中本來不多的家什被她無意中損壞。

    父親本是一個慈祥可愛之人,因此她的幼年生活很快樂。然而這樣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她四歲的時候,父親突然變得暴躁不安,整日閉門謝客,更別提做些營生,家裏就這樣一點點的貧窮起來。

    到後來,家中甚至沒有牛拉犁,因此每每農作都會比別家效率低,發現了她的無窮蠻力之後,父親竟然將年僅五歲的親生女兒束上麻繩,代替牛拉犁。孩童幼嫩的肌膚被粗糙的麻繩割破,鮮血淋漓,血痂結了又被磨破,渾身鮮血淋漓。柔弱的母親為此多次跪下求饒,但總是被暴戾的父親踢倒在地。

    父親又是一個看中子孫的,眼見妻子已經產了三個孩子,卻沒有一個是男孩兒,硬生生地將罪責全部推給柔弱的母親。她的兩個姐姐一個由於病重死去,另一個跟她一樣當牛做馬幹粗活,一身傷疤。

    “孩子,娘對不起你們。”母親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心頭。

    她依稀記得曾經的母親是那麽年輕,膚白貌美,鄰居們都讚父親有福氣,然而多年的艱苦生活使得母親變得如此衰老,皺紋密布。

    終於有一天,這個家庭爆發了。

    “求求你了,不要再讓她們做苦活了!”母親跪倒在地。

    窗外陰暗的天空烏雲密布,似乎有什麽藏在低壓壓的雲層裏,看不真切。

    “滾!你知道什麽!”父親的茶杯雜碎在母親的額頭,血汩汩地順著母親的臉龐留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什麽不知道!”一向柔弱的母親突然淩厲起來,“你每年拿走的銀子分一半在家裏的開銷上,我們家的日子就不會這麽難過!”

    “混賬!你個婦道人家!”父親抬腳朝著母親的胸口踹去。

    “我是混賬,哪裏有你混賬!”母親勉強支撐著身子,額角的血流滿麵孔,“

    我隻知道兩個孩子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她們是姑娘!她們這樣以後還如何嫁人?”

    “你還知道她們是女娃?!”父親抬起腳狠命踹下去,“到現在這麽多年,你都沒有給我生個兒子,你還好意思在這邊跟我叫板?!”

    “娘!”躲在一旁觀戰的她和姐姐衝了出去,用她們瘦弱的身軀護住她同樣瘦弱的母親。

    “好啊,連你們一起打,死了算了!”父親的暴怒沒有停止。

    “不!”母親本來虛弱的身軀爆發出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將她和姐姐護在懷裏。

    木棍如同暴雨般砸下,正巧,窗外也開始下起傾盆大雨,能偶爾聽見緊鑼密鼓的雷聲,一陣一陣,時而閃過的電光映在父親扭曲的臉上,宛如修羅。

    到最後,她也不記得是怎麽迴事,隻記得姐姐和母親將她護得緊緊的,緊緊的。

    “離開這裏,要活下去……”姐姐對她說完這麽一句話,還略帶溫熱的身子便向下滑去,沒了知覺。

    不知何時停下的棍棒,眼前父親驚恐的麵容構成了那個雨夜的迴憶。窗外雷聲大作,慘白的閃電照耀著地上再也不能鮮活的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來的。隻記得腳下濕潤的土地,落在身上的雨點浸潤著新傷舊傷,很疼很疼,疼到她幾乎忘了身體的乏累。腳下一軟,她摔倒在泥濘裏,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當她倒在地上的時候,剛好是南方最冷的冬天,長久不見雪的南方竟然飄下鵝毛大雪。

    那天也是人們慶祝新年的一天,天下大定,群民歡騰。當雪把她淹沒的時候,耳裏聽到的是,不遠處震天響的炮竹聲和人們的歡聲笑語。

    一切又都漸漸歸於沉寂。

    她沒想到自己能夠再次醒過來,之後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有了名字。有了家人。她變成了蘇錦畫。

    當時周遠喪妻不久,帶著年幼的女兒蘇錦年(當時是叫周錦年)四處奔走,終於在將近年尾找到了一座小宅落了腳。為了維持營生,改了改屋子,開了間藥鋪。

    蘇錦年的娘名喚楚青青,家族世代行醫,並且一直守護著一塊玉牌,名曰青玉牌,也正是這塊玉牌喚起了腥風血雨,也帶走了楚氏一族的命。

    因為傳說中,楚氏一族世代守護的青玉牌是通往遠古寶藏的鑰匙,更有甚者傳言,這遠古寶藏不僅能使人長生不老,更能使人起死迴

    生。而楚氏一族的長壽便作為一個證據,使這流言越發可信。

    本來楚氏一族生活在偏遠的桃源聖地,然而由於百年來江湖風雨血腥,魔教重出,不少無辜百姓受牽連。魔教又慣用毒法,所中之毒非常人能解。楚氏一族醫者善心,便出手救活了不少百姓和江湖人士。

    然而,這卻促成了流言的傳播。

    諷刺的是,由於傳言愈盛,楚氏一族被聞風而至的貪婪的江湖人抹殺殆盡,幾乎滅族。連正常人的歲數都活不到,更別提什麽長生不老。

    蘇錦年曾經就這種亂七八糟的傳言發表過獨家見解。

    全是狗屁!

    楚青青是楚家最後一任血脈,為了保住家族,楚家長老選擇與當時的武林盟主周遠聯姻,周遠同情楚家遭遇,又對細膩溫婉的楚青青一往情深,便答應了,之後就有了蘇錦年。

    不知被那個有心人消息走漏以後,周遠辭去武林盟主的職務,帶著妻女遠走天涯。途中楚青青為了保護蘇錦年不幸喪命,而落魄的周遠來到這個美麗的江南落橋鎮,便改頭換麵地生活下來,更替姓氏為蘇。

    蘇錦年旅途勞累的途中感染風寒,拖了很久,直到在江南定居之後才漸漸好轉,身體並無大礙,但是之後體質一直畏寒,不便練習蘇遠偏寒的功夫,隻能學學跑路用的輕功。

    大年初一的清晨,蘇錦年穿著新做的夾襖,推開藥鋪的門。

    “爹!爹!”

    看到倒在家門口的小女孩兒,大半個身子掩埋在雪地裏,隻露出半張臉在外頭。蘇錦年被嚇了一跳,當時她才是一個七歲的孩童,看到眼前的景象,幾乎是本能地衝上去把人從雪地裏拖出來,想辦法救活對方。

    也得虧蘇錦年的幾乎完美傳承了楚青青的衣缽,加上蘇遠的身後內力,兩日沒日沒夜的搶救過後,女孩兒竟然真的活了過來。蘇錦年由於過於勞累,在救活女孩兒之後舊傷複發,險些嚇死父親,愣是病了兩日才好。

    父女二人合力救下人後,蘇遠念她並無去處,便收她為義女。同時蘇遠看她手長腿長,天生神力,適合傳承他的衣缽,便傳授她內力與獨家功夫,想讓自己撒手後她能夠保護蘇錦年。

    兩年前,由於旅途勞累,思妻心切,以及其它種種原因,蘇遠離世。

    那一年,蘇錦年十五,蘇錦畫十三。

    那一天開始,蘇錦畫從之前時常抱著姐姐撒嬌,纏著姐姐玩耍的可愛的小姑娘變

    成現在早熟內斂,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樣子。

    也許是想,如今的家隻有靠著她保護姐姐了吧。

    所以說,有的時候小孩成長隻是一夜之間,轉眼就從整天捏捏抱抱的軟軟團子變成了冷不丁就扔一個白眼的小石頭。

    所以見證這一切變化的蘇錦年頹廢地表示,反正妹妹這麽懂事,我就安心做個好好的小米蟲算了。

    鋪子裏來的人並不多,但是都是淳樸的鄉親,看著姐妹倆生活得不易,時不時會帶框雞蛋,殺隻小雞仔送來,偶爾家裏寬裕的請蘇錦年出診,也會多塞幾兩銀子。一部分是可憐她們,另一部分是,的確蘇錦年年紀不大,醫術十分了得。

    落橋鎮的民風樸實,自然想不到之前血雨腥風的江湖事兒,隻是純粹讚蘇錦年醫術高超,並無其他想法。然而世界上總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名氣大了以後,藥鋪的生意好了,也引來了一些是是非非。

    當一年前秦子安把宋楠送來的時候,蘇錦年一看就知道來著不善,還多有可能是衝著自己來的,結果連累這個年輕人,便愣是熬了兩天兩夜把宋楠從鬼門關裏救了迴來,隻不過人救迴來了,她自己倒又在床上癱了兩三天。

    宋楠其實隻是與好友秦子安約好,去山間打獵郊遊的,結果疏忽大意中了埋伏,一個不小心差點把小命送掉。

    “到現在我覺得,不可能有人朝著我來,畢竟不長眼得罪宋家吃不了兜著走,”宋楠摸摸下巴,“那個可能是朝著你們倆來的。”

    “那天……要不是你來,我姐會上山采藥。”蘇錦畫眉頭緊鎖,“而且,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們倆,隻有孟瑤。”

    “那還得感謝那個孟瑤呢,要不是她我也遇不上你啊。”宋楠嬉皮笑臉,樂滋滋地道。

    蘇錦畫強忍著揍上去的衝動,繼續講。

    蘇錦年癱在床上,送藥的事隻能落在蘇錦畫的身上,而秦子安就是個藥理白癡,看到一堆中藥頭皮發麻,早就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所以說一眼就是一段姻緣,宋楠打那時候就樂吧樂吧地纏上了蘇錦畫,還不惜用手上的生意與蘇錦畫合作增進感情。

    北方的藥材南方稀缺,因為路途遙遠,不易保存,所以運費很高,小本生意的蘇家藥鋪經營不起,而宋楠大手一揮,免了運費,又貼心附贈了不少珍貴藥材,蘇錦年都快樂瘋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樁買賣,把自己的妹妹賣了出去。

    泡妹子總歸是要多花點錢的,反正宋家不缺錢。

    但是大老爺們找媳婦不能光靠家裏的錢,於是宋大少爺為了這檔子事,退出江湖,專心經營手頭的家產。生財有道的宋楠很快就把本來就不錯的生意越做越大,接連吞並了不少其它商鋪。宋楠的爹娘一看本來就知道整天出去浪的兒子一下子變得這麽爭氣,激動地把手上所有的攤子都交給了宋楠,一時間差點沒把他累死。

    但是宋楠一顆就像出去浪的心有的時候會特別寂寞難耐,所有實在閑的發慌就跟著藥材往蘇家這邊跑跑,一年來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被忍無可忍的蘇錦畫踢出家門,才戀戀不舍地拍拍衣裳迴家。兩三個月以後又腆著臉找各種理由來串門。

    “你這次呆了都快半年了吧,不迴去不要緊嗎?”蘇錦畫道。

    “你在擔心我嗎?”宋楠摟過蘇錦畫,賤賤地笑。

    蘇錦畫臉一紅,狠狠地瞪了一眼,推開他起身走了。

    害羞了,臉皮很薄啊。

    宋楠笑得越來越賤,也起身追過去。

    “臨走前攤子都甩給我二弟了,應該出不了大亂子。”宋楠追上,拉過蘇錦畫略帶薄繭的手。

    聽了蘇錦畫的講述,宋楠心頭還是略有疑問。

    小蘇蘇的家庭,應該不是表麵看上去那麽簡單。

    不過這種事情問了她,她大概也不知道吧?

    今天天氣真好啊。

    趴在屋頂的暗衛們抬頭望著略顯陰沉的天空,揉著之前打了鞭子還有點疼的屁股。

    我們什麽都沒看到。

    琴館裏頭的歌姬停下了唱歌聲,縈繞在整個鎮子上的靡靡之音暫時停了下來,聽眾們抬起頭,空洞的眼神,麻木的神情,絲毫不見活人的生氣。

    琴姬扯下蒙麵的布料,泛著媚意的眼角此刻充滿了戾氣,手鏈上頭細小的碎片隨著她的動作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其中一片在琴姬起身的同時,悄然掉落在琴館的地上,沒有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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