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甫安向來是個懂得享受的人,就連幼年的書房,也布置的極為精巧。重重遊廊奇花異草,將這小小一個藏書閣環繞起來,如同星河拱月。

    但這時節,很多花都已經謝了。辰台未破的時候,每年會有女官奉命來修剪枝條,讓這地方別具一番風采。今年卻沒有了。新入宮的人還沒來得及打理這裏。

    不時有幾根長長的枝條探到遊廊上,蜿蜒著或幹枯了。它們已經不複繁茂,如同人垂死時伸出的雙手——哪怕這時候陽光強烈而明亮,秋風習習,一切都澄澈無比。

    辰池慢慢走著。明明已經麵目全非了,甚至細細看去,遊廊上有的地方已經長出了青苔。但她走的時候卻閉著眼,輕車熟路的,神情安然而寧靜。

    仿佛這裏還是多年以前,那樣有人精心打理、幽靜清涼又生機勃勃的地方。

    她幼年多少次纏著辰甫安,就是跑到這個地方。有時候探過遊廊的欄杆去夠一串累累的果子,有時候看遠處的花開得好,便與辰甫安一起翻過去,一路踩著舉世罕見、精心修剪的植物,掐下某朵帶著水珠的花。

    辰池走到一個拐角處,忽然停了下來,睜開了眼。眾人不知所以,也停下了。秋水問道:“殿下?”

    辰池打量了附近一下,目光在遊廊西側停留了一瞬,道:“方才忽然不適。無妨。”

    她六歲那年,辰甫安剛十三歲,每天被一群儒生一口一個大業煩的不得了,便偷了當時禦史花了千兩銀子買來的碑帖,和辰池一起丟到了這附近。就在遊廊西側。後來那禦史發現碑帖不見了,竟然哭到肅帝麵前去。當時肅帝也覺辰甫安太過頑劣,將他重重打了一頓,但沒有證據,他又死都不肯承認,最後也便不了了之了。

    剛剛辰池忽然想到這事,一瞬間竟想去翻翻那本帖子。這衝動來的那樣強烈,以至於生生止住了她的腳步。

    秋水上前一步,站到了一個方便扶住她的地方。辰池繼續向前走。

    她閉著眼走完了這條遊廊,仿佛一睜眼就能看到一個透明的辰甫安在她麵前。那個辰甫安讓過她幼時舉起的兩條胳膊,握著她腰側笑著將她舉起來,在宮人膽戰心驚的目光下神采飛揚地轉兩圈——而後將她扛在肩上或抱在懷裏跑向遊廊深處,一邊興致勃勃給她看新搜羅的一株植物,一邊任她將自己的耳朵玩的通紅。

    身後的宮女嬤嬤每次見都大驚失色,說什麽長此以往辰甫安的耳朵會長的非常難看,甚至變成一對醜陋的招

    風耳,可是辰甫安卻一直不以為意。

    玩累了,兄妹兩個就這樣走過這裏。小孩子的世界,沒有國仇家恨,沒有生離死別,沒有物是人非。辰甫安還是少年時,意氣風發;辰池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子,穿著好看的華衣盛服,握著辰甫安的手指,一個不注意就腳下一絆,摔趴下去。

    隻可惜啊。

    這好看的書房遊廊,已經沒有了主人,日漸荒蕪了。

    燕爭帝就在遊廊盡頭的書房。他常常來這個地方。近幾天辰池身子太過虛弱,他便隻在幾個侍衛的看管下前來。

    五百侍衛悄然無聲包圍住書房,辰池在門口歇了許久,才帶著秋水尚枝走進去。燕爭帝正在看書,抬眼見是辰池,便笑了笑。

    “今天精神這般好?”

    大概是因為近日來沒怎麽思慮謀算,他似乎年輕了一些。再加上這會陽光正好,這一笑,竟有些好看。

    辰池便也微微彎了彎唇角,道:“很難得。”

    她今日的確是難得的精神。不然也不會選在今天。

    燕爭帝心裏一跳。他對斷心鈴知根知底,大抵猜到了些。

    辰池在燕爭帝對麵坐下。燕爭帝為她倒了一杯茶。

    而後燕爭帝不經意般地看了尚枝一眼,道:“尚副統領今日著裝似乎極為鄭重。辰歡城裏,是有什麽事麽?”

    辰池沒有動那杯茶,隻道:“已無事了。”

    燕爭帝點了點頭,道:“今日我在這裏看書,發現了一幅畫,畫得倒頗有意思。”

    辰池問道:“是什麽畫?或許我還認得出,拿來給我看看罷。”

    燕爭帝便從旁邊拿了一軸畫給她,順勢起身,站到她旁邊,手輕輕搭在她肩頭。

    兩個人都和和氣氣的。尚枝不太懂,這樣的喬禾,怎麽可能就是一個皇帝呢。

    辰池把畫展開,正是這園中景物,不過那是多年以前,園子沒有鼎盛又荒蕪,看去依舊十分普通。畫者筆力強勁,落款卻偏偏歪斜稚嫩,甚至一筆之間濃淡寬窄猶有參差,生生毀了一幅鬱鬱青青好景色。辰池輕輕摸了摸這畫,又將它合上了。

    燕爭帝問道:“你認得?”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溫柔的像是雛鳥的羽翼上第一寸光。

    “嗯。”辰池道:“這是二哥的畫,當時我倔,非要自己落款,現在才明白二哥當時有多讓著我。”

    燕爭帝雙手虛握了一下,才不經意般撫過辰池的手,拿過了那畫卷。

    “不高興了麽?抱歉,是我不對。”

    他舉起辰池的茶杯,問道:“要不要喝茶?”

    辰池搖搖頭,對燕爭帝道:“沒事。你坐過去吧。”

    燕爭帝乖乖巧巧地坐過去。

    便聽辰池道:“聽說我皇兄已經戰死沙場了。”

    燕爭帝頓了一下,語氣一瞬間就淡了下來:“安帝陛下……這樣的人物,必定是死得其所。封才,節哀罷。”

    他叫的還是辰池的字。辰池唇角似乎又彎了彎。她接著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皇兄是怎麽死的?”

    燕爭帝也看向她,道:“當然不知。”

    “原來你還不知……”辰池歎息了一聲。

    而後她又笑了笑。

    “燕橋的唐廣將軍親自下的手,陛下竟然不知道麽。”

    燕爭帝不言。

    辰池微微側了頭看他。尚枝頓時拔劍站在她身前,一聲清喝:“來人!”

    胡炳烈頓時領了一個小隊破門而入——但同時響起的,卻是他身後、刀劍入肉的聲音。

    他詫然迴眼,卻見自己身後的四百餘人,已自相殘殺起來……他這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就已經倒下了好幾個人。

    他不敢再猶豫,正要衝到辰池身邊,卻忽然身子一軟,被門檻生生絆倒在地!

    一瞬間他明白過來,必定是有人投了毒!

    來不及多想,身後風聲已經起了。他拚力一個翻滾躲過致命的一刀,卻見自己身側的幾個侍衛也無力倒下了。一時間□□聲響成一片,血液在地上形成無數個窄小的水泊。他仰麵望向辰池——幸而尚枝還能站著,一柄劍亮的幾乎要灼傷人眼。

    他剛剛放下心來,就被人一劍捅穿了喉嚨。

    這批人殺人的時候自己卻不會發出什麽聲音,放耳聽去,隻能聽見□□與慘叫——慘叫聲一聲一聲連成一片,漸漸漫了過來。

    好好的一個晌午,又染上血腥的味道。

    辰池驟經巨變,卻依舊波瀾不驚。這早在她的意料甚至默許之內——她甚至殺了慧空,讓燕爭帝死無對證。

    尚枝已挺劍與燕爭帝纏鬥在一起。

    辰池示意秋水把茶端到自己嘴邊,安然喝了一口。

    那是燕爭帝倒的

    茶。

    所以他一個分心,腰側便被割開了一條大口子。

    那批忽然現身的人殺到門前,便駐了足。辰池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隱約聽殺聲已經歇了,便淡淡道:“尚枝,住手罷。”

    她從容的仿佛沒有敗。

    但她聲音太細微,尚枝竟沒有聽到,與燕爭帝你來我往,甚至略占了上風,虎虎生威。

    辰池咳了一聲,抬高了音量。

    “尚枝,迴來。”

    尚枝一劍逼住燕爭帝,頭都不迴,咬牙道:“三殿下,再稍待片刻,我定取了這人項上頭顱,為辰台報仇!”

    辰池輕輕歎了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先住手罷。”

    尚枝這才不甘領命,收迴劍來,又站到辰池身側去。

    但她緊緊盯著燕爭帝,全神貫注,手就按在劍上,有一點響動,便欲拔劍出鞘。

    她額頭上冒出汗珠,幾乎帶著生命的熱力。

    而後燕爭帝走到辰池麵前。辰池也站起身來,忽而斂眸一笑。

    她聲音低微,顯得喑啞而溫柔。她道:“我記得我與尚枝打的賭。沒記錯的話,今天是第四天。”

    燕爭帝盯著她,眼神裏露出一絲很苦的笑意。他道:“不錯。”

    辰池便道:“看來我是贏了。”又轉頭吩咐:“尚枝,將濱光歸還給我罷。若無人傷你,便不必動手了。”

    最後她又看向燕爭帝:“按賭約,尚枝每年還欠著我一壺好酒。你不要讓她賴賬。”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接過了劍,拔出它來,無力地抵住燕爭帝胸口。

    她連劍都握不穩。燕爭帝幾乎感受不到它,身子竟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

    隔了一柄吹毛斷發的劍、一線綿延浩闊烽煙四起的國疆,他深愛的女子,一把細若遊絲的聲音,無情地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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