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辰池一直有些鬱鬱的。她平靜地跟方清平說了自己的死期將至,把辰甫安當年用性命從烈火中奪出的玉璽隨隨便便丟給了他。

    “皇兄他迴不來了。我辰氏這一支血脈怕是也斷了。方家也算是名門望族,也與皇室有過幾次聯姻,你在宗室中尋一個有血統的孩子,讓他改了姓氏,把這爛攤子——這江山接過去吧。就委屈你再忠心幾年,做幾年攝政王了。”

    她頓了一會,皺著眉捱過一陣疼,又道:“燕橋未必真與我們一條心。我死前必定會尋機會殺了燕爭帝。但他不至於想不到這點,燕橋在辰歡城中還有眼線。若我沒有得手,你要小心些,自保為上。”

    她那時已無法去書房了,便靠坐在床頭與方清平說著這些事情。方清平跪在她床邊,一顆心五味雜陳。

    燕爭帝當然沒在,門外隻有一個秋水等著。

    “皇兄的事情,不要泄露出去。我死的事情,也要保密。再穩定一些,再慢慢傳出去。——這是我的遺詔。”

    她從枕邊拿過一卷詔書,打開確認了一下,才親自卷好,交給方清平。

    她今天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她剛剛長好了幾根手指,每次伸手都格外小心。她近幾天像是活的格外認真——對每一個動作都認真,對每一處細節都認真,她骨子裏滲透出一種一絲不苟的溫柔,把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人之將死,難免珍視起身邊的事物來。

    方清平遲疑了一下,才接過遺詔。他隱約瞥見那詔書上寫了許多字,字跡卻虛浮著,轉折處毫無力氣。

    “別想了。”辰池看出他的遲疑,便笑,“斷心鈴的解藥,曆來隻有穆國皇室才有。穆從言從我皇兄手下倉皇逃竄,怎麽也不可能交出來的。再說,哪怕多活幾日,也於事無補,不過我多受些折磨罷了。”

    方清平叩首:“是。”

    辰池歇了一歇,問道:“方大人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方清平直起身子,卻仍低著頭。他白發蒼蒼,問道:“老臣……隻有一件私事要問。”

    辰池有些驚訝,問道:“什麽私事?”

    “殿下,皇陵已毀,您欲歸於何處?”

    皇陵已毀……欲歸於何處……

    辰池一時竟怔住了。她一直不知原來皇陵已毀了。

    她輕聲問道:“皇陵已毀……我父母的屍骨,歸於何處?”

    方清平不敢迴答。

    辰肅帝和他的皇後妃子,他們的頭顱在永定門懸了一個月之後,和屍身一起,被挫骨揚灰。

    辰池唇角溢出一絲血來。她忽然狠狠盯住方清平,聲音都猙獰了起來:“我先祖的屍骨,又被如何侮辱?!”

    方清平依舊不敢迴答。

    皇陵是被付之一炬的。他不知道穆國攻破辰台的時候為何忽然會爆發出那麽大的戾氣。那一場火,不光燒盡了辰台皇室的屍體,也活活燒死了十數個忠心耿耿前去阻止的臣子、百來個擁護辰台的百姓。

    辰池見他久久不答,心裏也猜到了幾分。她下頜掛著那一縷血,目光都空了。

    許久,她才又問:“那麽……當日殞命皇宮的人,他們的屍身在哪裏?可得安葬?”

    她聲音輕飄飄的,又死氣沉沉的。

    那些人裏,有她摯愛的少年。那個少年在屍山血海中護著她一路衝出來,然後又千軍萬馬裏護著她,直到在刀光劍影中化作了一灘血肉。

    方清平這才開了口,緩緩道:“他們……聽說是被拋屍在了小鬼林。”

    小鬼林是辰歡城的亂葬崗。無家可歸的人、無親無故的人、死後無人認領的人,才會被一卷草席,拋棄在那裏。那裏算是很遠的西郊,鴉聲陣陣、陰風獵獵。

    辰池聽了,又是久久沒有說話。

    方清平猶豫道:“殿下……?”

    辰池萬念俱灰,道:“我死後,若有機會,也葬在那裏吧。”

    方清平大驚失色道:“殿下!萬萬不可!您是皇室中最後一人,您……”

    “辰台曾破,皇陵已毀……我有什麽顏麵去麵對列祖列宗……”辰池又是一口血咳了出來,雙目無神:“戰死皇宮的人,都是辰台的忠臣。我是皇家人,與忠臣葬在一處,也無不妥。”

    “你不必再說什麽了……日後若燕爭帝問起,你便告訴他,我是辰台人,應以辰台之禮歸葬。至於什麽帝後之位……嗬。”她冷笑一聲,“我何德何能,無顏居之。”

    方清平說不出話來,隻訥訥道:“殿下,您……注意身體。”

    “身體?”辰池笑起來,踉踉蹌蹌起身,一袖掃落案上湯藥:“我這般病弱無力的身體,倒不如不要!我若為男兒,或如甘五一般體魄康健,擔得起武藝超群、調兵遣將,辰台又怎會亡、又怎會置於今日之田地!”

    藥碗落在柔軟

    的地上,滾了一滾,沒有破。湯藥卻灑了一地,蜿蜿蜒蜒,熱氣騰騰。

    辰池深吸一口氣,忽然不說話了。她抬袖掩麵,木然地站著。

    方清平低聲道:“殿下……”

    辰池不說話。

    方清平仰起頭,試探道:“殿下,老臣……先退下了。”

    辰池還是不說話,隻點了點頭。

    方清平極快的離去。他把詔書和玉璽收進衣服裏,極快地拭了拭淚。

    他走後,辰池才像沒了力氣一樣,身子一軟摔坐到地上。袖子後麵,傳出壓抑的哽咽聲來。

    生前無家還,死亦無處歸。這錦繡河山、千人萬人,無一處也無一人,能容得下她。

    辰池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她喚過侍衛來,吩咐了一句,又喚來秋水,開始梳妝打扮。

    上次這般隆重,還是一個月前的登基大典。這一身衣裳也沉重,頭飾也沉重,妝容都沉重。

    擔著一個國,怎麽可能不沉重。

    梳妝之後,她推開秋水。

    “你出宮去吧。”

    秋水沒有走,隻是眯了眼,道:“殿下,你要做什麽?”

    辰池不答,隻是又重複了一遍:“你出宮去,最好直接出城去,別再迴來。”

    秋水屈膝道:“殿下,我孤身一人而已,活著也沒什麽意思。您要做什麽,都不必擔心我。”

    辰池默然看了看她,笑著搖了搖頭。

    這附近很靜,她頭上墜子紛紛撞擊,發生清脆的聲響。

    “但於我來說,能救下一個人,便是一個人了。”

    她話音很輕,目光很遠。像是對著秋水說,又像是對著自己說。雖然化了妝,看起來仍是十分疲憊的模樣——隻像是一個空殼。

    秋水心中一肅,試探問道:“殿下……可是陛下出了什麽事?”

    辰池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深吸一口氣,不待秋水再說話,便重新端起了長公主的架勢。

    她逼視著秋水的雙眼,再次問道:“秋水,你現在不走,隻怕就走不脫了。我早知有今日,為了辰台能真正延續下去,我已讓了燕爭帝一步棋。今日正走到我的必死之局。你……跟著我,沒有半點生機,不後悔嗎?”

    秋水咬著下唇,想了想,才決然道:“不後悔。殿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辰

    池不再勸她,提了口氣,站起身來。

    “那我們便走罷。”

    宮殿外已集結了五百侍衛。胡炳烈為首,尚枝在他左下。

    這五百人正嚴陣以待,空氣中似乎又彌漫起金戈鐵馬的氣息——在這威嚴的廢墟裏。

    秋水偷偷看了辰池一眼。她這樣的威勢已許久沒有展露出來。沒有點將台,她便站在台階上,眼神睨過這些將士,像是一位孤注一擲的君主。

    舉國上下,除了一腔孤勇,還有什麽呢。不必再多言,不必再動員。

    辰池一言不發,穿過人群。這兩個方陣跟著她掉轉過身,跟著她一步步走著,氣氛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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