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汁的味道,已經開始發腥了。饒是辰池這般的人,也開始趁人不注意,將它偷偷倒掉。被發現了,還一臉正色:“我喝下去也無力迴天,又這般難喝,我喝它作甚?說不準什麽時候疼慣了,便不覺得疼了。”

    她這話若聲音不抖,還有點說服力。但偏偏她自己聽不出來,還自以為沉穩的八方不動。

    所以燕爭帝當場就帶著幾個老禦醫,不約而同地背過身去了。

    辰池不明覺厲,抬手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自己已沒什麽要做的事情,便又一點點縮迴了被子裏。

    “那天那個率眾衝鋒的王統領,和迴來報信的小太監是對姘頭。聽說他倆後來都戰死了?你們收屍的時候注意些,把他倆埋在一處吧。”

    她忽而低悶地說道。

    小太監是在她昏過去之後,跟著胡炳烈到的戰場。

    那個王統領王艮,本是個不錯的人才,可惜出身太低微,思維死板的要命,要不是當時辰池特令,隻怕說什麽也不肯向附近求援的。

    不過也晚了。雖然那批殘軍被大敗被俘虜被審訊,這個人終究是死了。

    辰池心裏想著,就有些沉重。這其實也算是她棋局裏的一部分——又想到莊雲天和仇端,這二人隻怕更不得善終……心情更沉悶了一點。

    偏偏這時候,秋水開口打破了這片思緒。

    “三殿下,慧空也按您的意思,被下獄了。但聽獄卒說他死活要拜見於您。殿下接不接見?”

    慧空畢竟是承恩寺最後一個和尚了。

    而燕爭帝聽見這話的時候已經轉迴了過來,皺著眉頭,直視著辰池。

    “見。”辰池吐出一個字。

    “是。”秋水道:“我去把慧空帶過來。”

    辰池點點頭,隻不經意般瞥了燕爭帝一眼,便又垂下目光。

    “你們也都散了吧。就算你們在這守著,那藥我也不會喝的。”

    燕爭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禦醫們倒是知道辰池的性子,一個個唉聲歎氣地走了。而燕爭帝,他一撩衣擺,坐了下來。

    辰池唿吸。

    “有一個問題,這一天來一直在我心上。很燙,幾乎讓我坐立不安。”

    燕爭帝緩緩道。

    辰池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我問你的話,你一定會迴答我麽?”

    “不一定。”辰池這時劇痛剛過,身體還是脫力的,拒絕起人來卻依舊格外幹脆。

    燕爭帝笑笑。

    “辰池,你不要考慮你我的身份。”

    “沒了這個身份,我便不是我。”

    “我隻問你……”

    “不會。沒有。”

    燕爭帝有些無奈。

    “那麽,辰台的三殿下,請你拿出作為一個殿下的理智和風度來,聽我說完。”

    他語氣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溫和過。

    辰池想不出反駁的話,不吭聲了。

    她知道燕爭帝要問的事,大概又關於什麽喜歡、什麽不喜歡。

    她先前,劇痛之下,並沒有認清過來的人。對他笑的那麽一下,不過是出於逞強和禮貌。而後倒下去,也隻是因為燕爭帝所在的方向,恰好能扶住她。

    但是她不想對燕爭帝說這麽多話。

    “如果我不曾對辰台發兵,如果是你的父皇派你與我聯姻,那麽,我會是一個令你滿意的夫君嗎?”

    夫君……

    辰池這才想起來,這個人,她再怎麽直白的拒絕,也算是她的夫君了。

    她一時間不免真的向那個方向想過去。但想到一半,便製止了自己。

    “沒有這樣的如果。就算有,也與現在的我沒有關係。”

    燕爭帝道:“那麽如果我不曾發兵,你與謝雲令,就當真會白頭偕老嗎?”

    聽見謝雲令這三個字,辰池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這個名字,辰甫安不熟悉,旁人不知道,今日燕爭帝提起,發音還帶了些生澀。這個少年,如果自己不將他牢牢記住的話,如果自己也身死的話,隻怕就真的會被忘記了吧。

    她又開始發呆。燕爭帝不等她的迴答,又問道:“如果我是謝雲令——如果他是我這樣的性格,如果他對你與我待你一般無二,你會不會喜歡上他?”

    辰池想了好久,沒有迴答。緊接著燕爭帝又道:“辰池,感情這事我知道我強求不來。但是抱著一腔執念,過的淒淒慘慘,又是何苦呢?而且辰池,若你是我,你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消滅辰台給燕橋帶來的利益——”“住口!”

    辰池皺著眉毛,道:“第一,若你不曾發兵,我和雲令就算走不到最後,至少也不至於落個那樣慘烈的結局……刀光四起、骨血橫飛!雲令是為了從你們手中

    保護我,才落得那樣的下場!那樣的場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你知不知道,他當年、當年……!”

    當年謝家鼎盛,謝雲令作為謝家嫡子,僥幸生的好看了些,又僥幸性格好了些,他輕鞭快馬出入京城的時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風流倜儻!

    “第二,說到慘烈的結局……那個被派來接我和二哥去泠州的周語安,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他死的時候好歹還有父母戀人可以牽掛!而我呢!奪走我父母、奪走我摯友、奪走我戀人的,正是你和孫破!我死之前,連牽掛都隻剩下一個人!這樣的恩怨,你怎麽讓我接受你、怎麽把你看做我的枕邊人、怎麽不淒淒慘慘?!”

    “——第三,退一萬步講,若我們之間沒有血海深仇,若你是謝雲令,若謝雲令是你這樣的人,隻怕我當真不會喜歡上他。我喜歡他,不是我喜歡我的青梅竹馬,而是我隻喜歡他這個人。”說到這裏辰池已經動了感情,眼睛裏亮晶晶一汪,聲音都不太對了,“你既知感情二字無法強求,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動搖我?更枉論我對於雲令這一腔執念,還都要拜燕爭帝陛下所給!第四,若我是你,我自然也知道家國為重,自然也知道要公私分明,做個好皇帝。區區私情,毀了便毀了。但是至少我,不會這樣優柔寡斷、糾纏不休,日日夜夜跟在一個恨我入骨的女人身邊!!”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句句的語氣都極狠,聽得燕爭帝已經愣在當場。說罷後她緩了許久,又忽然笑道:“你問了這麽多問題,我不妨迴答一個你沒有問的。這一次斷心鈴發作的時候,我沒看清是你,不然,對你,絕不是那樣的反應。”

    “是嗎。”燕爭帝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辰池一撇嘴角,道:“秋水,奉茶。”

    話音剛落就想起來秋水眼下沒在這裏。

    但她還來不及補救,就已經有一杯茶被遞了過來。隔著一片茶香,燕爭帝很快又縮迴手去。

    他也忘了,辰池現在的姿勢,喝茶怕是有些難度。

    而後的一個下午,辰池都在榻上度過了。

    近來守軍調動歸由胡炳烈,政事歸於方清平,宮中瑣事交由秋水,她自己倒是閑了許多。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慧空的到來。

    慧空本就是個一貧如洗的小和尚,向來很瘦,幾乎可以算是辰池所知的最瘦的一個人了。

    有時候辰池看到他,就總會想,他若再瘦下去,是不是

    就真的成了一把骨頭了。但想歸想,眼見慧空真的瘦成了一把骨頭,她還是嚇了一跳。

    比起前段時間入宮,慧空又瘦了許多,骨頭上掛著的那一層血肉,隻怕比皮膚還薄。他跪在辰池病榻的一邊,看起來隻不過是貓兒般大的一團。

    辰池在問他問題。

    “王統領發現的那支軍隊,真的駐紮在承恩寺附近?”

    “是。”

    “是穆國殘軍?你當時也沒有來通報?”

    “……是。”

    辰池忽然歎了口氣。

    她看著慧空,皺著眉頭,正色道:“慧空,這幾個問題,關乎你的生死。你再迴答一遍,是,還是不是?”

    慧空並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還是毫不猶豫,抬起頭來,對辰池正色道:“迴三殿下,出家人不打誑語。”

    辰池皺眉道:“既然是穆國餘部,為何會出現在承恩寺附近?”

    慧空閉口不答。辰池又歎了口氣,道:“那麽,你來見我,是要說什麽?”

    慧空驟然抬起了頭。他太瘦弱,一雙眼睛窩在高聳的顴骨上方,便顯得格外大,而且黑亮,倒不像是人,像是忠誠的動物。

    “三殿下……那些敵國殘軍,與小僧無關。”

    “就這些?”

    “就這些。”慧空說著又低下頭去:“方才一時慌亂,直視殿下,失態之舉,三殿下勿懲……”

    辰池眯眼看他,無端端想到承恩寺的樹。先前她為大黑所傷,心裏冰涼一片,隻覺天地之間無人可信,跌跌撞撞跑去承恩寺,打開寺門,第一眼就看到這小和尚盤在樹下念經。風聲細細,枝影婆娑。

    那一瞬間她就靜了心。

    但是現在不行了。辰池一垂眼,冷冷道:“你既知對方是穆國餘部,為何不早來告知?”

    說罷,不待慧空迴答,又道:“既知對方可能對王統領不利,你又為何不去提醒?”

    又道:“承恩寺僧人,曆代為我辰台皇室耳目。身為耳目,竟鈍愚至此?”

    慧空本就性格內斂,氣勢低微,聽了這話,更是埋下頭去,唯唯諾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辰池看著他,心知自己要做什麽,但一個字,怎麽也不忍心說出口。

    她何嚐不知慧空窩藏起的旖旎心思,何嚐不知慧空的戰戰兢兢忠心耿耿。

    但她

    走的,卻是一條殘酷的道路。

    她是要講這樣幹淨柔弱的一個人,親手推下深淵。她知道他無辜,知道他心懷僥幸,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勇氣就是對自己動了情。但是為了與燕爭帝抗衡,為了他能不自知地走到自己的局中……

    她聽到自己頓了頓,道:“失職,致王統領戰死、都城危難。慧空,你自盡吧。”

    那話連辰池自己聽起來都如一個陌生人般可怖,慧空更是一顫。他緩緩緩緩抬起頭來,那雙眼還是那樣子,卻似乎灰暗了許多——是明珠久久沉睡在塵埃中那種疲憊的灰暗。

    他盯著辰池看了許久,眼裏漸漸泛起淚光。而後他忽地瞥開目光,歪著頭,側額點地,連磕九個響頭。

    “小僧……領命。”

    而後髒破的僧袍在眼睛上飛快地一掠。

    燕爭帝看著他,也沒有開口求情。

    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人。

    這時候,辰池身邊已有人去取了鴆酒來,端到慧空麵前。

    慧空顫抖著手,去拿,不留神便灑了大半杯。這時候,燕爭帝忽然說了一句話。

    他麵對著慧空,眼卻瞄向辰池。

    他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鴆酒的來曆?”

    慧空麵色青白,自然無法答話。辰池不動聲色瞥了他一眼,道:“先講來聽聽罷。”

    燕爭帝一笑,道:“聽說鴆酒,是用鴆鳥的羽毛浸泡在酒中製成的。想不到,區區一隻小鳥,毒性竟如此強烈。”

    辰池聽罷,立時便懂了,也不著痕跡道:“但這樣的鳥,終究也會死在旁人手裏。”

    慧空聽不懂他們說的話,隻憑直覺,感覺其中風起雲湧。他心裏緊張,下意識喝了口眼前的東西。

    喝下之後,便吐不出來了。這毒發的極快,他頃刻便不再動了。

    但他死前,卻竭盡全力,指著燕爭帝,對辰池嘶聲道:“小心……小心……”

    他沒能說完。

    甚至他死後辰池隻不過看了一眼燕爭帝。什麽話都沒有說。

    “哢”。

    是慧空懷裏滾出一根簪子,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簪子是辰池給他的_(:3ゝ∠)_在前幾章裏

    周語安是前麵男主出現之前的一個龍套,一個燕橋的小士兵。辰池和辰甫安被他接到了泠州,但他為了讓家裏人過

    得好一點,鋌而走險,出賣了辰氏兄妹的情報,使辰甫安為了保護辰池中了毒。周語安自己也為刺客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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