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太寧宮裏已經亂成了一團。

    “武家?”

    “是。”跪在地上的人叩著首,不敢抬頭,“屬下確實看到車轎上的家徽,正是武平侯武家的家徽!”

    另一人馬上接話道:“不錯,車中人還說,是來宮中接武家小姐迴去的!”

    辰池看著他們,低頭輕輕活動著自己的手指,不置可否。半晌,才問道:“誰允許武氏入宮的?”

    兩人俱是一片靜默,辰池又緩緩開了口。

    “我記得芸妃曾出身武氏。她死的有些不體麵。那之後,誰允許武氏入宮了?”

    她說罷,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她一貫地冷著一張臉,卻似乎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不放在心上才正常。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況,她親自出麵,已經很出人意料了。

    這個問題沒人敢迴答。又過了一陣,辰池又道:

    “罷了,武氏的事情,我暫且放到一邊。吳曉,我唯一的一位皇嫂,她現在在哪裏?”

    這話說到後麵就已經帶了殺意了。她依舊是垂著眼的,但不知為何,跪著的幾人都不敢看她,仿佛一抬眼,就會被什麽絕世神兵的鋒芒刺瞎雙目,甚至橫遭殺身之禍一般。

    “臣……臣在派人追查……”

    “派人追查?”辰池忽地一聲冷笑:“還追查什麽!等你們追查到了,十個吳曉都死透了!”

    吳曉這時候剛剛啃完手裏的幹糧。

    那幹糧是行軍之物,相比於宮中飲食來說可謂難以下咽。但一來吳曉並不挑剔,二來,實在是她方才洗去臉上的濃墨重彩,花了不少的力氣。

    這時候她終於輕鬆了些,便坐在車裏,把簾子揭開一小條縫,直勾勾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半晌,她忽然問道:“你們當真是奉了辰池的命令?”

    車內的那人便道:“是。三殿下還囑咐我們,務必要將您安全送到二殿下身邊去。”

    吳曉聞言點了點頭,又問道:“辰甫安現在,是在和穆從言殿下打麽?”

    那人聽了“穆從言殿下”五個字,手下意識地一動,忍了又忍,才忍過了這女人對辰台國如此的不忠,卻也不想再與她說話了,便隻是點了點頭,便瞥開目光,望向另一邊了。

    吳曉落個沒趣,便在窗欞上趴好,靜靜地看風景。

    人、犬、土地、耕田、河流、山川、江山、

    天地……

    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裏,倏忽而過。

    最後辰池以辦事不力為由,將負責祈生殿的侍衛全部下獄。當天她臉色陰沉的隻有燕爭帝湊上來問了一句:“發生了何事?”

    辰池冷冷瞥了他一眼。

    燕爭帝又道:“你很少這般喜怒形於色。到底何事?或者不說出來,對我發泄一下也好。你現在身體虛弱,當不住怒火的。”

    辰池依舊不理會他。

    燕爭帝隻好又道:“或者,我讓人去給你熬一些糖來?或者別的熱的,喝來好歹暖一暖。入秋了,別著涼。”

    他幾時這般關心過人?幾時這般哄勸過女人?但這般低三下四說了許多,卻似乎依舊沒有打動辰池,倒是多換來一句:“不必了。多謝。”

    他更心塞了。

    於是第二天,他便開始在宮中四處打探。但宮人均領了辰池的命令,半句話都不敢與他說,這一番打探,可謂曆盡艱辛。

    但沒了一個人這樣的事情,不是宮人不說話,就瞞得住的。很快,他便得知了吳曉為人劫持的消息。但是辰池一直打算瞞著她,他也便同樣瞞著她。不過,燕爭帝到底是對吳曉身份知根知底的,也暗中調了人去打探——結果不過半個時辰裏匯來的消息,就讓他推算出了吳曉的去向。

    那時辰池正在不遠處,難得地閑了下來,正與秋水神色恬淡地聊著什麽。秋水頻頻向燕爭帝看來,時不時掩口而笑。這一笑,倒也像個大家閨秀。

    原來秋水道:“三殿下平素與那位喬禾大人同起同宿,至少總該有些閑事?”

    辰池便想了想。其實拋開燕橋大破辰台的話,燕爭帝對辰池實在也算是不錯。但畢竟九五至尊,難免手拙,確實已鬧出了不少笑話。

    譬如有一次,斷心鈴發作的時候,辰池原本是想喝水的。但燕爭帝順手便拿了一壺酒來,又因著屋子裏全是藥香,也沒人聞得出什麽,直接給辰池喂了進去——數息之間,辰池的臉從額頭紅透到了肩頸。

    一屋子人見此,手忙腳亂了大半個時辰,直到那紅色消了,辰池的臉色又變迴虛極而致的青白,都還心有餘悸。

    而辰池迴憶起來,卻也不過笑笑道:“那時我雖察覺出一絲異樣,卻也無力抗拒,更無心多想。哪想,第一口酒下去,一股熱流就騰地衝上頭頂,而後就暈暈乎乎,什麽也不知道了。”

    秋水則很是驚訝:“我記得殿下

    甚是善飲,為何一口便……?”

    辰池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隻道:“隻怕是藥效所致罷。”

    秋水聞言,隨口道:“三殿下這一副方子,若開出去,隻怕買十個我也夠了。隻是不知,新方子能撐到什麽時候。”

    辰池皺了皺眉道:“禦醫開的方子可是越來越苦了。若新方子再苦一些,我隻怕不等斷心鈴發作,就自行尋死去了。”

    秋水一驚:辰池可從不是不敢活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雖然輕描淡寫,卻也必定壓抑了許久。何況這話裏牽扯了生死,甚至又牽扯了斷心鈴,她一時竟無法迴話。

    半晌,她才愣愣道:“三殿下……我聽說自殺而死的人,死後會被地府懲罰……會不斷在原地重複自殺的過程,直到壽終之齡……”

    辰池笑笑,抬了抬目光,道:“我坐在這個位子上,一生犯下無數罪業。隻怕死後,無論如何也不能善終了。反而是以魂魄之身留在此地,比現下好得多了。更何況,我壽終之齡,也不算太遠。”

    秋水此時幾乎是想一巴掌打死自己了。她偷偷瞄著辰池,發現她看似輕鬆,但說到後麵,眼睛裏已經開始泛起淚光了。

    有一樣很無可奈何的事,叫做“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比這更無可奈何的呢?

    一個原本既是英雄也是美人的人,在在意氣風發時末路,風華正茂時遲暮。分明胸懷雄途壯誌,卻為區區數尺身軀所累,最後歸在短短一節命線裏,變成一撮浮灰。

    剛留下的時候,還有些粘連。日子久了,就再無影無蹤了。

    分明將至絕地,卻無可反擊。

    辰池忽然又笑了笑。她笑著轉過頭來問秋水道:“但是這一生,我依舊沒嚐過後悔的滋味。”

    ——幸而,一位英雄,縱然末路,也不會輸了最後一點偉大。

    秋水也彎起眼睛,學著辰池的模樣笑了笑。

    但是好景向來不能長遠,緊接著,秋水就清晰地看到辰池臉色一白,臉上脖子上甚至手腕上都滲出一層冷汗。她蜷起身子,咬牙道:“快送我迴去……”

    秋水這時已搭上她的臂肘,半拖半抱地把她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正要走,忽然身後一溜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還沒刹住腳就行了跪禮,袍子下擺立刻就蹭破了,但他沒顧忌,似乎自己那膝蓋是塊石頭,隻是極力壓著喘息道:“報……報殿下!承恩寺周圍

    發現數百穆國殘軍!張統領已經率人和他們交上手了!但張統領所率、所率不過數十之眾,特派我迴來求援!”

    辰池聞言,側眼看了一眼這個小太監。這孩子滿頭都是汗,唿吸都甚是粗重,手腳都止不住發著抖,可見是真拚了命跑迴來的。辰池那一眼剛好對上他的目光,這小少年臉一紅,又伏下頭去。

    “殿、殿……”

    辰池不等他說完,已心思電轉,一屁股坐了迴去。她一瞬間不知想到多少計謀,便鬆開秋水道:“傳令,令胡炳烈親自率宮中親衛四百人前去應援、令承恩寺周圍諸將即刻前往承恩寺,擒拿寺中僧侶,不得有誤!”

    秋水一怔,迴頭望向她,見她雖滿臉汗珠,卻猶自強撐,一雙眼水汪汪地,又甚是嚴峻。她感到秋水遲疑,劈頭又是一句:“速去!”

    “……是。”秋水不再耽擱,雖不放心,卻隻好一路快步,去找方才被辰池甩下的侍衛。辰池目送她離去了,才低聲歎道:“你抬起頭來。”

    這話的氣勢與她先前強撐的可謂是天差地別了。這句話聽起來,就正像是一個命不久矣的弱質女子。

    但小太監依舊不敢不從,便抬起了臉。一張小臉煞白煞白的,辰池雖看不見,卻下意識想象了一下,忍俊不禁。

    “你不必怕我。我問你,你與張統領,可是……?”

    那張巴掌大的慘白的臉,稍微紅了紅,但神色依舊驚慌。

    “迴……迴殿下,是的。”

    “哦?”辰池笑笑,“你們……多久了?”

    “才、才……不不,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已有三年了!”小太監磕頭如搗蒜。

    “哦……”辰池依舊不置可否,隻笑道:“那麽,今日事後,本殿下準你們相攜還家可好?”

    “……?”跪在地上的人這才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看來這確實已是他們長久的夙願,卻一直不能實現。今天機會就擺在眼前,他卻分不清真假!

    “殿、殿下是指……”

    辰池此時卻痛的話都說不出來,緩了好一會,才抖著嘴唇,斷斷續續道:“你們這樣的有情人,和我這等賤命不同……”

    這下小太監再蠢再膽怯,也實實在在地聽懂了。他噗通噗通幾聲又連磕幾個頭,大喜過望道:“謝殿下成全、謝殿下成全!”

    辰池勾了勾嘴角,沒再說話。但這時燕爭帝已跑了過來,一把扶住她肩

    膀,急的聲音都變了調:“辰池?辰池!”

    辰池皺著眉眼,抬頭似乎是向著他笑了一下,看得出神誌已經不太清醒了。

    所以,她對著燕爭帝笑了笑。

    然後身子一晃,就向他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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