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是被侍衛換崗時輕微的聲音驚醒的。她剛剛醒來,腦海裏還一片茫然,第一反應竟是去袖底尋自己的濱光。

    但是濱光早已經不在了。她又是一驚,冒了一身冷汗,指骨上又泛來一陣疼。

    燕爭帝也被她驚動。他亦是剛剛醒來,見辰池如此,緩緩收迴虛攬著她的胳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臂。

    “別怕。這裏沒有人要害你。”

    辰池帶著一點殘餘的驚疑,看了他一眼,漸漸清醒過來。她勉強坐起身來,全身都疲倦乏力。

    “現在是什麽時候?”

    “剛過五更。”

    辰池道:“昨晚與你說話到一半,忽然失態,抱歉。”

    燕爭帝心裏一疼,隻覺眼前這人太過倔強堅強。明明隻是一隻飛鳥,卻非要背負萬丈青天,非不肯顯出疲態。哪怕已經要翼斷筋折,也要用一雙無所謂般的眸子,優雅地看著他。

    看起來彬彬有禮,卻永遠不可能囿於你手裏一根繩子,不可能平平淡淡地死去,不可能不將人一拒千裏。

    但他卻不會就此失語,隻道:“我知道你是忽然毒發。無妨的。”

    他剛說完這話,卻發現辰池睜大著眼睛,明明是要睡去的模樣,卻還掙紮著,要清醒著。

    他道:“你接著睡一會吧。”

    辰池不肯,伸手虛軟地摸了摸太陽穴,身子一動,又要起身下床。

    “你有什麽事,一定要現在去做?”

    辰池道:“沒什麽。”說著已經雙腳著了地,卻虛浮的不像樣子,險些一頭紮在地上。

    燕爭帝拉了她一把,也起了身。

    “你現在路都走不了,想去哪裏?”

    辰池目光一冷,許久才緩和了些,緩緩看向他,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決定了要留在辰歡,那麽肯定有我自己的打算。辰歡剛剛迴到我們手裏,肯定還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理,我怎麽可能因故無為?”

    燕爭帝勸道:“不妨等你身體好了再說。”

    辰池冷笑一聲,沒再說話。

    ——那時,隻怕太晚了罷。

    燕爭帝也猜到她的意思,隻好不再阻攔。他活動了一下自己酸麻的胳膊,也要下床。

    守夜的幾個侍衛本要過來服侍辰池,卻被燕爭帝製止了。辰池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出去。”

    燕爭

    帝不願,抿緊了唇一言不發。辰池正要說什麽,便聽侍衛道:“三殿下,昨日來了一個叫秋水的姑娘,說從前是二殿下手下的人,此時三殿下若身邊沒有侍女,有需要便令她來做便是了。”

    辰池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她道:“她在何處?”

    “此時應就在太寧宮中。”

    “那便煩勞她過來了。”辰池笑笑,又坐下了。

    一個侍衛領命而去,餘下四人再次歸於暗處,燕爭帝站在她旁邊。

    近日裏太陽出的越來越晚了,這會才五更,天色還陰沉著。辰池周圍幾個燭台被新進宮的下人悄悄點亮,燭火曳曳的,漸漸也歸於平靜。

    這裏擺設大多如初。辰池幼年不知多少次留宿在這裏。那時候她和辰甫安抵足而眠,她還天真懵懂,唯一不滿的便是自己或許將嫁與高官顯貴平淡富貴的未來,總想象著有一天自己成為權傾天下的人,有看不完的美人、玩不完的遊戲、吃不完的美食、用不完的自由。

    那時候身邊沒有人要殺她,沒有人要通過她握住權柄,沒有人告訴她:

    “孩子,辰台終將滅亡,你將窮盡餘生去拯救它。你將為此變成一縷孤魂野鬼,甚至你將為此——死無葬身之地。”

    辰池呆呆地看著燭火,一時間心裏竟然空蕩蕩的,竟什麽都沒有想。

    燕爭帝走開,自己去打理自己的衣服。他剛剛看著辰池,忽然在她臉上看見一絲茫然的神色。

    那雙眼睛很空,空的連一點生機都沒有。她明明是剛笑過的,他卻忽然發現她的臉色都蒼白如紙。

    他不知道辰池知不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但辰池發呆也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很快又在心裏盤算起自己所求的東西來。

    光複辰台,已成了一半了。但經此波折,讓辰台成為從前那般三分天下的大國,自己有生之年,卻幾乎是不可能了。她隻求能在最後一個月裏保全辰甫安,而後,從燕爭帝手中為辰台摳出一絲生機。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燕爭帝似乎天下在握。這人不是自大的人,必然有所依仗。

    難就難在,她憑什麽讓燕爭帝留給辰台一絲生機。

    對自己的愛情?

    嗬。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有人正走過來。抬眼一看,正是一個豔麗風塵的女子,捧著辰池要換上的朝服盈盈下拜:“三殿下。”

    她心裏明白,便問道:“秋水?”

    來人正是秋水——她與大黑都是辰甫安手下的探子。大黑是叛變後,死在了灃州。而秋水那時已被辰池派到穆從言行宮附近去。辰甫安破城的時候,還是她與眾人裏應外合、疏引百姓,這才避免了許多傷亡。

    秋水應了一聲,站直了身。

    她原本出身風塵,身段妖嬈嫵媚,此時雖衣著端莊,卻讓辰池不自知地微紅了臉——從前臣子前來諂媚,從來沒有不解風情到為她送上一群美人來的。這樣勾人的女子,又不符合自己父皇的喜好,她真的沒見過多少。

    但這樣的美人,此時卻似乎憔悴了許多,眼角的細紋、泛黑的眼圈、黯淡的膚色和細小的痘,隻用脂粉細細掩了去。再看那一身衣服,半新不舊,在她身上顯得有些鬆垮。

    再仔細看,她的身上仿佛還有著幾處淤青,隱隱約約藏在衣下。

    辰池心裏一動,歎道:“近幾年國運不盛,辛苦你了。”

    秋水忙道:“屬下何德何能,不敢在三殿下麵前自稱辛苦。”

    說著,她走上前來,扶起辰池,開始伺候她更衣。但神色始終鬱鬱的,隻在辰池看過來的時候勉強笑一笑。

    但辰池又豈是她瞞得住的。兩人一個錯身的工夫,辰池便虛虛抵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她認真地盯著秋水,微微皺著眉,唇角都幹的裂開了,卻不怒自威。

    秋水下意識地躲過那雙烏黑烏黑的眸子,緘然不語。她滿頭長發今天不過是鬆鬆挽著,方才替辰池上上下下收拾衣衫,已有幾縷柔柔垂了下來。

    辰池又道:“說說罷。我知你忠心,就算你想傷我殺我,我也需知道你的苦衷。”

    秋水還是不語,眼睛還是不敢看著辰池,但眼淚卻流過眼角流過臉頰,悄無聲息融在地上。

    辰池眉毛又是一皺。

    她的手腕有些不舍地離開秋水那溫暖細弱的,歎了口氣,道:“不說便不說罷。”

    秋水卻哽咽道:“屬下不說,是覺得在三殿下麵前,屬下的事情實在是不值一提,無顏提起。”

    辰池嗯了一聲,卻真的沒有再問,隻放柔了語氣,道:“你若不想說,便不說罷。我知道,你們亦有你們的難處。”

    秋水花了好久,才拭去眼淚,答了句:“是。”

    山河國破,死忠的求全的、

    披堅的紅妝的、平凡的偉大的,都不容易。秋水雖八麵玲瓏,也不過是一個女子罷了。在穆從言眼皮下扛了這麽久,或許是第一次敢哭出來。

    或許這就是江山。金戈鐵馬以外、英豪把盞以外、王侯將相以外,還有一群堅忍不拔的人,渺小平凡若塵埃,卑微低賤如芥草,卻在國破家亡時柔弱地撐起一片鐵骨錚錚,最後功成身退,在昏暗的燭光裏忍慟一哭。

    她們這幾句話的工夫,燕爭帝已走了過來。他穿著盛裝,竟然生生襯托出一股俊美、沉毅的氣勢來。

    燕爭帝掃了秋水一眼,目光便定在辰池身上。

    金佃翠珠斂其色,碧錦白雲正合轍。容光盛盛、深眸澈澈,纖身藏溝壑。

    他腦海裏無端端冒出這麽一句話來。這半首詞是辰台國前人之句。那位名揚天下的才子剛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室姑娘,第二天便又有新詞傳世。

    ——辰池原本眉目平凡,但身上帶著一番氣勢,雖令旁人不敢側目,卻令他越看越移不開眼。何況情人眼裏出西施,一時之間,燕爭帝竟呆在原處。

    秋水並不愚笨,也知些內情,一見燕爭帝,便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但她卻不跪不禮,隻是低著頭,在辰池腰帶上小心翼翼係了最後一塊玉。

    辰池抬眼看向燕爭帝,目光已經沉靜了下來,也是深深的,不辨悲喜。她見了燕爭帝也穿著盛裝,便問道:“你為何也穿的如此鄭重其事?”

    “我與你同去。”

    辰池嘴唇一抿。她今日點了唇。

    燕爭帝見她要拒絕,便道:“你身子如此虛弱,我不放心。”

    辰池麵無表情,道:“有秋水在呢。”

    說罷,不等燕爭帝再說什麽,又道:“你不必再提了。你終究不是辰台之人。”

    這句話燕爭帝的確無力辯駁。他或許拋得下一切,卻唯獨拋不開那一層身份。

    辰池又道:“你便在這裏歇一歇罷,想來昨夜你也沒有睡好。若不想歇,二哥宮中亦有許多珍玩,不知今日還剩下多少,你也可到處走走。”

    說罷,便由秋水扶著,走出了寢殿。

    她方才隻說了幾句話,又有些支撐不住。這身裝扮甚是繁瑣,就算是舉止如常,也能壓的人透不過氣來,更遑論辰池現在身負重傷。

    而秋水也不過是一個女子,走了不遠,辰池身子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她身上,也有些不支。

    兩人便在路邊一塊巨石上歇了歇。

    月沉日升,清風拂麵,分明一番夏末秋初好景色,卻偏偏讓人心裏沉沉的。

    手握江山又何用。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不是又漲了個收藏!是的嗎!!!

    新來的朋友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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