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燕爭帝依舊和辰池在太寧宮裏一起住下,但守衛的親衛卻是換了一撥人。

    燕爭帝將辰池抱到床的裏側去,自己披了衣服,去看書。

    辰池躺在床上,卻忽然笑出了聲。

    燕爭帝聽了,心情也是極好,便抬頭柔聲問道:“笑什麽?”

    “我是覺得,看開之後,看什麽都不一樣了。辰台剛亡國的那時候,我拉著我二哥,隻有我們兩個人,靠仇恨活著,真的是太累了。”

    燕爭帝頓了頓,忽然另抽出一張紙來,寫了一行字。而後卷了卷,藏在自己的袖子裏。

    辰池剛好看見,便問道:“你在寫什麽?”

    燕爭帝道:“給朋友的一封信罷了。”

    辰池眯了眼睛。

    燕爭帝唇角抿了起來。

    辰池雖然是平和了許多,甚至執念都淡去了,但在不明緣由之前,他不相信她會連複國都放棄了。

    甚至他不相信這些,他甚至懷疑,這是辰池所做的假象。他燕河奉甘之如飴沒錯,但燕爭帝,卻不能飲鴆止渴。

    而後辰池長出一口氣。燕爭帝的餘光瞥見,她轉了目光。

    他繼續拿起書翻看。這書是在辰甫安寢宮裏找來的,字裏行間、天地留白,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字跡稚嫩,字卻不稚嫩。這本書是前朝的《警示言》,燕爭帝自問自己兒時,這樣的書是絕對看不下去的,更枉論如此細致的批注。

    辰甫安在他心中的威脅驟然便大了起來。但這時候辰池忽然之間又說話了。她道:“小時候我經常睡在這裏。”

    燕爭帝不知道如何接話,便漫不經心般道:“為什麽?”

    辰池道:“我和二皇兄的感情向來很好。我當年稀裏糊塗被推上政治爭鬥,又稀裏糊塗被人幫著握住了權柄。這個過程中,有人替我殺了大哥,而二哥,則是自己跟我道了別,然後就出宮去闖江湖了。”

    她頓了頓,道:“我發現自己和二哥之間的衝突的時候,幾乎寢食難安。不光是不忍手足相殘,更是知道我鬥不過他。二哥雖然自小厭惡帝王之術,但是他比我聰明許多,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他過來瞄一眼,三言兩語就給我講清楚了。”

    燕爭帝點頭道:“他終究是帝子,再頑劣也有名師大儒撐腰。”

    辰池卻笑道:“說到名師大儒,二哥最煩他們。小時候他經常

    給那些老頭子取外號,藏了他們的紙筆。這些人大多是清流臣子,隻好去找父皇哭。哭到父皇不耐煩了,二哥挨頓打,然後再去煩他們。”

    燕爭帝心裏一動。

    他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會有一天,能坐下來和辰池心平氣和的聊天,還是辰池主動講起她小時候的事情。

    辰池卻忽然不再說了。燕爭帝心頭一滯,一麵思量著自己到底是哪一句話說的不對,一麵漫不經心合了書——但突然心裏一墜!

    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去,果然見辰池臉色蒼白,額頭上已結出了汗珠。

    似乎是感受到他過來,辰池的唇角抽搐般地彎了彎,她顫聲道:“無妨。我……可能是有些熱了。”

    這謊言顯然很拙劣。現在已是八月,正開始轉涼,辰池周圍也並無太多被衾之物。但燕爭帝也從來沒見過這陣仗——他倒是見過軍中將領受傷,知道後宮女人間爭寵,種種毒辣手段層出不窮,總有人生不如死……可是那些時候,有軍醫,有禦醫,他也向來不放在心上。

    但是辰池……他看著辰池,一瞬間有點慌亂。

    他猶豫著伸出手去,想抱一抱她,但又不敢碰她,怕她會更疼。

    而這時他忽然發現,辰池竟然已經不能對他的動作做出什麽反應了。他的手在辰池眼前晃了晃,那人卻像是毫無反應一樣。

    他隻覺得後頸一涼,竟然也出了一手的冷汗。他剛定了定心神,便聽到今夜看護辰池的五個親衛站了出來,為首的一個冷聲喝道:“大人,你要對三殿下做什麽?!”

    燕爭帝收迴伸出了一半的手,道:“小池毒發了。你們快去把那個郎中叫過來。”

    那侍衛將信將疑向帳子裏探了一眼,見辰池果然狀態不對,警覺之意驟然又抬了一個台階:“小武,你快去叫郎中過來。”

    說著自己上前一步,一麵道:“三殿下,大人,多有冒犯了。”一麵帶著餘下三人走上前來,一雙眼緊緊盯著燕爭帝和辰池。

    燕爭帝終於在這樣的目光下伸手去握住了辰池的手。那雙手涼的像一塊冰,仿佛握著握著,它就會融化一樣。

    他心裏打了個冷戰,手上一鬆,力道又去了些。

    郎中捧著藥箱蓬頭垢麵一路小跑著過來之前短短的幾分鍾裏,辰池已經在劇痛下暈了過去。她身上的幾處繃帶已經滲出了新鮮的血跡。

    燕爭帝正坐立不安,見了郎中過來唰的一

    聲站了起來,道:“快來看看。”

    郎中出身平民,一見這陣仗,就有些慌了。他撲通一聲跪在辰池病榻前,看了看辰池臉色,才小心翼翼坐了床榻的一小條邊,伸出一隻手去探她的脈。

    他臉色很是不好,這脈探了許久才終於睜開了眼睛。燕爭帝比辰池那幾個親衛都焦急,立時搶聲道:“如何?”

    郎中看了他一眼,雙目無神,許久,撲通一聲,向燕爭帝再次跪下了。

    燕爭帝一瞬間就出了一後背的汗。他捏緊手中辰池的手,冷聲又問了一遍:“如何?”

    郎中顫顫巍巍道:“大人,三殿下身中不治之毒,恐怕已是……”

    他把頭埋在地毯上,剩下的話,便不敢說了。

    燕爭帝又問道:“什麽毒?”

    “……斷心鈴。”

    燕爭帝此前三十七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穩了穩,道:“詳細說說。”

    郎中沒有抬頭,道:“此毒……”

    這郎中說話一口一個省略號,燕爭帝頗有些不耐煩。但記掛著辰池,沒法,還是堅持著磕磕絆絆地聽完了。

    聽完之後倒寧可自己沒有爆發出這麽好的耐性。

    這斷心鈴是穆國特產的毒,具體製法誰也不知道。它最奇特的一點就是發作無常——不發作時,中毒者無論脈象、感官、氣色,都與常人無異,但一旦發作起來,脈相便兇險異常,中毒者更是痛如血肉潰爛、筋骨寸斷,甚至五髒也會漸漸虛弱,陽氣大減,最終無力迴天。

    隻是聽著,燕爭帝都覺得這痛似乎化作了實質,令人觸目驚心。

    那個郎中還跪在地上。他期期艾艾解釋完了斷心鈴,已經不敢去看燕爭帝的臉色了——他怕自己也被燕爭帝一怒之下喂了斷心鈴下去——卻忘了燕爭帝手裏,是沒有這種毒的。

    此毒無解,所謂解藥也不過幾日幾日吊著,不讓人太痛苦罷了。但無論有無解藥,四個月後,人就已經油盡燈枯了。

    燕爭帝後背發毛,卻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從中毒到毒發時不能視物,要多久?!”

    郎中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戰戰兢兢算了一算,還是小心翼翼給出了答案:“大人,其間或許……要三個月罷。”

    燕爭帝瞳孔一縮,臉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他聽完,便道:“你下去,準備幾味鎮痛的藥罷。”

    從中毒到身亡

    ,不過四個月。

    從中毒到目盲,就占去了三個月。

    那麽如今,似乎已經目盲了的辰池,大概隻有一個月可活了。

    郎中退下後他近乎頹然地從袖中抽出那一小條剛剛寫好的信,將其付之一炬。

    他既不可能在這情況下問那人要到解藥,也不可能在辰池隻剩一個月性命的時候為了她傳書自己

    的盟友,隻問幾句已被證實的話。

    旁邊負責護衛辰池的侍衛問道:“大人,這是何物?您為何無故將其焚燒?”

    燕爭帝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燕橋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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