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迴想,他們再次見麵的時機並不是很好。

    ……豈止是不好,簡直糟糕透頂。

    朱韻後半夜接到任迪電話,說有事要她幫忙,讓她聯係田修竹幫樂隊看一下專輯封麵的設計稿。時間太晚,朱韻睡意朦朧間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結果第二天一早,任迪又打來電話。

    任迪很少主動打電話給別人,朱韻以為她真的很著急,二話不說將田修竹拉出畫室。

    然後,她在那見到了李峋。

    準確來說,她並沒有“見到”他,所以才說這時機糟糕透頂。

    任迪把見麵地點約在一家咖啡廳,當時朱韻就已經奇怪,輕紅樂隊現在大紅大紫,平時大街上都不能隨意露麵,怎麽會明目張膽約在咖啡廳。但當時朱韻並沒有想太多。

    咖啡廳人流充足,朱韻跟田修竹坐在靠窗最顯眼的地方等任迪。田修竹一身休閑裝,坐在藤葉圍繞的椅子裏,像他筆下的畫一樣幹淨清爽。

    當時李峋就在五米之外的那桌坐著。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

    李峋離開咖啡廳的時候,朱韻看到門口一閃即逝的黑影。但直到那時,她依舊沒有認出那是誰。她接著與田修竹聊天,可聊著聊著,腦海中總是重複閃過剛剛的畫麵。

    每閃一次,畫麵就更清晰一點,她漸漸聽不到田修竹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震驚地發現那道背影最終竟能清晰到與記憶重合。

    她心裏碰碰跳,仍不敢相信。

    “怎麽了?”田修竹看出她不對勁。

    朱韻起身往外追,路上人來人往,卻再沒有那麽淩厲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瘦小的男人來到她身邊,用戲弄的語氣問道:“找李峋啊?”

    朱韻聽到這個名字,感到霎時的眩暈。

    一切都被證實了。

    李峋。

    這些年,她曾無數次念及這個名字,但每每都隻是叫一個虛影,從來沒指望過迴應,她也習慣了這樣。而這一刻不同了,她腦海中浮現出這兩個字,那個人的臉孔和身形瞬間明朗,好像下一秒就有人出來應聲。

    朱韻手心發熱,她看著麵前男人。

    “你是誰,李峋在哪?”

    侯寧語氣帶刺,“你連人都認不出,還問他在哪。”

    田修竹從咖啡廳出來,來到朱韻身邊。有他

    在,侯寧的氣勢稍弱了點,可依舊是冷嘲熱諷。

    “我們是來拿錢的,誰知道他那些老朋友一個比一個虛偽,不給就算了,還找……”他將朱韻和田修竹打量一番,話不說完,冷哼一聲。

    朱韻明白是任迪安排了這一切,她沒時間去考慮她的意圖,又問侯寧說:“李峋在哪?”

    “他在哪用不著你管,我就是替他不平,專門迴來罵你們這些狗的。”侯寧說完,轉身離開。

    朱韻在街道上發怔,田修竹的手輕輕落在她肩頭。

    她猛然清醒,幾步追上侯寧。侯寧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高跟鞋聲,他轉頭,被一把抓住領口。侯寧反射性地叫了起來,朱韻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扯著他往咖啡廳後麵的小巷子裏走。

    侯寧完全沒有想到朱韻會這麽直接,他瘦小枯幹,比朱韻尚且矮一頭,而且她下手太用力,他被她拎著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朱韻給侯寧扯到角落裏,狠狠推到牆上,緊逼兩步,凝視著他。

    “我再問你一次,李峋在哪?”她盯著他的眼睛,“還有,你是誰?”

    她一句一句地問,侯寧越發緊張起來。

    不過是短短的一段路程,這個女人的神情跟剛剛已經全然不同了。從陽光普照的街道,到冰冷陰暗的小巷,她也是這樣變化的。在起初的慌亂和感傷過去後,朱韻的目光變得冷靜起來,自上而下審視著他,也判斷著他。

    侯寧沒有辦法招架這種神態,他習慣於躲在暗處,躲在屏幕後麵,他所有的情緒都不能端上台麵。

    就在侯寧腿腳發軟的時候,朱韻聽到身後有人說——

    “鬆手。”

    那感覺很奇妙,朱韻心想,這麽多年下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別人嘴裏強勢的女人。她成績優異,從國外迴來一直沒有找公司,起初是因為她想多嚐試一下國內的項目,好為自己的目標做基礎,後來則演變成懶得聽從任何人的安排,她習慣了自由。

    可這一切,都在聽到“鬆手”兩字時煙消雲散了。

    朱韻鬆開手,侯寧趕緊跑到李峋身後。

    她迴頭。就是剛剛那身黑色的衣服,高挑的身材,漆黑的發,黑發讓他的棱角更分明。他臉上留下了一點歲月的痕跡,但是不多,乍一眼變化很大,可細一看,哪裏都是從前的樣子,隻是棱角被打磨得更鋒利了。

    李峋雙手插著兜,微仰下巴看著她,這

    姿態讓她喉嚨發緊。

    侯寧拉著李峋衣服,想盡快離開這裏,巷口站著田修竹。

    朱韻張了張嘴,第一下沒叫出他的名字,她低聲說:“……來這邊說。”

    李峋跟她走向巷子最深處,外麵就剩下侯寧和田修竹。侯寧還是緊張,剛剛他圖爽,罵他們是狗,女人尚且那麽恐怖,何況男人……

    “他就是李峋?”

    侯寧一哆嗦,後感覺田修竹的聲音比起朱韻溫柔多了。他側頭,田修竹看著裏麵兩個人,輕笑了一聲。

    “簡直跟她形容的一模一樣。”

    昨夜下了雨,地上泥濘不堪,青黑色的牆壁上也滲出水珠。

    巷子寬度不到三米,不通車,路也比較舊,坑坑窪窪。路邊停靠著幾輛自行車,也不知放了多久,胎都沒氣了,雜草從地底頑強地抽出頭來。

    吧唧。

    草被朱韻的高跟鞋踩癟了。

    她停住腳步,看著李峋。

    “你出來多久了?”她問。

    “不久。”

    “怎麽沒找我?”

    李峋輕笑。

    朱韻有點莫名的緊張。“是任迪叫我來的,你們也是她叫來的麽,剛剛那人說你們是來拿錢的,你們打算做什麽?”

    他還是沒迴答,朱韻也覺得這見麵太過突如其來,她小聲問:“你等會有空麽?”

    “沒。”

    李峋漫不經心地拒絕,他似乎覺得這短暫的見麵已經夠了,想走,但朱韻刻意擋住了路,他走不了。

    “讓開。”他說。

    朱韻沒退,她問他說:“剛那人是做什麽的,我看他不像正經人。”

    李峋樂了,“那你看我像正經人麽?”他臉上帶著笑,極其疏離。他用眼神無聲劃開一道界限,不給朱韻提及過去的機會。

    朱韻覺得有些焦躁,她低聲問:“你現在住哪?”

    “城西。”

    朱韻眼睛一亮,馬上說:“你哥也在那邊。”

    李峋沒有說話。

    朱韻說:“他自己開了個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就在——”

    “朱韻,”李峋打斷她,“大家都趕時間,別聊沒用的了。”

    朱韻說:“我不趕時間。”

    李峋挑眉,他離得這麽近,視線是徹頭徹

    尾的居高臨下。他往前半步,神色諷刺,“你不急不代表別人也不急。”

    這個距離,他們之間和兩邊的巷壁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空間,他的聲音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翻轉環繞,從四麵八方滲透進她的身體。

    趁著短暫的愣神,李峋繞過她走出巷子,融進街道的人群中。

    侯寧打算去追他,被從後趕來的朱韻拉住。

    朱韻說:“怎麽聯係你們,你們住哪?”

    “你少管。”

    “你們有什麽打算?”

    侯寧一邊抱怨李峋為什麽不等他一會,一邊敷衍朱韻。

    “我們有什麽打算跟你有什麽關係?”

    朱韻微微躬身,與侯寧麵對麵對視。侯寧發現朱韻的眼睛很清澈,很漂亮,也很光明。

    “你們是在牢裏認識的?”她問。

    侯寧哼道:“是又怎樣。”

    “我感覺你蠢蠢欲動。”朱韻說,“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但我警告你,別打他的主意。”

    侯寧一直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麵他極度恐懼社會,缺乏與人交往的能力,另一方麵他又十分自負,尤其是在這個時代,他有高超的電腦技術,他經常感覺自己像個刺客,躲在角落毫不起眼,可是能給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致命一擊,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

    但角落畢竟是角落。

    陽光一照,裏麵所有的垃圾和廢物,全部原形畢露。

    “你不要覺得自己很了解他。”侯寧冷冷道,“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那個人了,我們被浪費太長時間。這整條街上比我們厲害的人有幾個,可我們現在什麽樣。你不用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鼓勵別人重新開始,坐牢的又不是你們。我們自然有自己弄錢的方式,用不著——哎!”

    侯寧說到一半,再次被朱韻推到牆上。田修竹過來拉住她的手,小聲說:“冷靜點。”

    朱韻眼眶發紅,極力壓著自己情緒。

    “別拿自己跟他比,憑你也配?”

    如果不是田修竹拉著,朱韻恐怕已經掐住他的脖子了,她指尖鋒利,抵在侯寧下巴上,一字一句道:“有一點你要清楚,他是坐了牢,但他跟‘壞人’半點邊都沾不上。”

    侯寧被那神情震懾住,喃喃抵抗:“……那是從前,你又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想。”

    朱韻不跟他廢話,她在他身上粗魯地翻

    出手機,打通上麵唯一的聯係人。

    對方懶懶地喂了一聲,朱韻開門見山。

    “你還記得你以前要做的事麽?”

    靜了幾秒,李峋掛斷電話。

    侯寧迴神,奪迴手機,衝朱韻吼道:“你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剛才不還是認都沒認出他!”他猛地撞開朱韻,又泄憤似地撞了田修竹一下,衝出巷子。

    朱韻手掐著腰,深唿吸。

    她聞到泥土的味道,雨後的地表味道很重,她奇怪自己現在才察覺。

    田修竹低聲說:“走吧。”

    侯寧悶頭跑了半條街,終於看到靠在路邊樹下抽煙的李峋。他跑得肺都要吐出來了,蹲在李峋身邊唿哧唿哧地喘氣。

    “你也不等我!”他抱怨道,“那女的兇得跟母夜叉一樣!”

    李峋不說話,侯寧抬頭看他,“你走這麽快該不會也是因為怕她吧。”

    李峋冷眼看他,侯寧忽然又興奮起來,從懷裏掏出兩個皮夾。

    “你看,那對狗男女的錢包,我臨走前弄來的!”

    “……”

    李峋叼著煙,無言地抬頭看樹冠。

    見過朱韻,他比平日話更少了。

    “那唱歌的不給我們錢也沒事。想搞垮公司難度有點大,不過單獨搞垮兩個人很簡單。”侯寧賊笑著說,“我有無數辦法套他們的錢!要不幹脆買一贈一,把他們親戚朋友的也一塊順來。我給你想了個好點子,咱們把他們的錢搞到手後全買成狗糧寄迴給他們家,你覺得——誒?”

    侯寧說得興致勃勃,忽然停住,視線落在手中朱韻的錢包上。

    車裏,田修竹提醒副駕駛的朱韻係安全帶。

    “你們聊什麽了?”田修竹發動汽車。

    “沒什麽,他什麽都不肯說。”

    田修竹將車從地下車庫開到路麵上,光晃得兩人眯了眯眼。

    “他不信任我。”朱韻說,“我沒認出他,而且我跟你在一起,他覺得我背叛了他。”

    “那不算沒認出。”田修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緩,“你不知道他出來了,也不知道他今天會來,是他們鑽牛角尖。至於我們,難道他讓你六年不能跟任何男人聊天吃飯?哪有這個道理。”

    朱韻看著窗外,低聲說:“以前我剛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拿他跟其他男人作比較都是一種背叛。

    ”

    田修竹靜靜開車。

    朱韻:“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

    田修竹說道:“六年很久,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不是任何人的錯。況且你們那個時候太年輕了,分分秒秒都覺得是一輩子。”

    他趁路況較好,轉頭,深深地看著朱韻。

    “這種事情別人說什麽都沒用,隻有自己才清楚,你覺得自己背叛他了麽?”

    侯寧驚訝地看著手裏的錢夾。

    “這是你?”

    在朱韻錢夾最裏麵的一層,他翻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偷拍的,在一間稍顯空蕩的會議廳裏,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正站在台上當眾發言。

    照片像素極低,看不清男生的臉,隻有一頭金發在暗淡的圖片中亮得驚人,讓人輕易感受到男孩的年輕氣盛和野心勃勃。

    李峋拿過照片。

    這照片很舊了,但保存得幹淨,剛剛侯寧的髒手蹭到上麵,是這六年來唯一的汙漬。

    不。

    他頓了頓。

    不止六年吧。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來著。

    李峋一手拿著照片,一手夾著煙。他忘了抽,就像忘了照片裏那個意氣風發的人是誰一樣。

    八年,還是九年。

    小半截煙落地,他空出手掐住自己的鼻梁。

    那家公司叫什麽來著……

    時間太可怕了。

    一陣風吹過,樹上落下葉子,手裏的照片也鬆動了,他反射性捏緊。

    路上行駛的車輛裏,朱韻望著窗外落葉,進行了認真而漫長的思索。

    她不得不承認,六年過去,她已然忘記了很多情情愛愛的細節。唯有他們一起奮鬥過的那些日夜,還有他曾點亮卻沒來得及走的那條路,始終牢牢刻在她的腦海裏,宛如石骨,在時間造就的廢墟之上拔地參天,固若金湯。

    時間不可避免地磨平了很多東西,隻留一點精粹到海枯石爛。朱韻並不清楚這六年牢獄帶給李峋怎樣的變化,她唯一知道一點,那就是時至今日,隻要他指明一個方向,她仍肯毫不猶豫放棄一切,為之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背叛”究竟要如何定義,朱韻自己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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