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歇了一覺,因午後宮裏畫師進清霜苑畫像,嬤嬤命媵女們打扮齊整,各自待屋內候著,免去一日練習吊飛燕彈琴唱曲。


    紫寧昨夜睡的不好,整個中午又做了駁雜累人的夢,起來便覺頭腦沉重,疼痛難忍。綠環幫她在額頭上勒了一根綾緞子發帶,又細細地按了按,頭疼才稍稍緩和了些。


    自搬入清霜苑後,眾媵女一連等候十餘天,從早至夜勤謹學習彈唱跳舞,滿心盼著蘇大人早日進府,盼到雙眼都虛晃了,仍不見蘇大人的影子。


    昨夜刮了冷風,香桂的病更重了些,紫寧也渾身無力,倒在長枕上,想起那竹樹下的身影,不覺得有些癡了。從榻上隔窗看後院的薔薇花,已結出小小的嫩芽骨朵,想來不出一個月,便是滿樹粉豔豔的鮮花。


    昨夜霞婉的簫聲,宛轉動人,令人心生纏綿迷醉之意。心想:“這深幽的宅院裏頭,怨女雖多,卻也有這樣一番清肅的音色。霞婉被封為上品媵女,當真不是浪得虛名。”


    綠環在一旁疊衣裳,見紫寧頭疼,便嘟嘴說道:“昨夜也不知是誰,吹了一夜的簫曲子,鬧得我這一晌午也頭疼。要說那些懂得吹奏的,大白天裏不盡著吹曲,偏要在夜裏吹個夠,可要擾人不能睡覺嗎!”


    坐在榻前喝茶的姚兒突然說道:“那是霞婉,吹得一手好笙簫。她在宮裏頭也是這樣,有月仙小公主縱著她,別人也不多說什麽。”


    姚兒自從與紫寧親近,便常來她們屋裏,嬤嬤命媵女打扮好等畫師來畫像,姚兒便過來請綠環幫著梳頭發。


    紫寧聽她一說,暗暗點頭,笙是宮廷常用的宴飲樂器,多與磬音相合。而簫卻有一股幽遠安閑之意,獨奏時才別有韻味。霞婉她一個人,竟擅長笙簫兩種意境不同的樂器,讓人不禁刮目相看。


    來清霜苑這些日子,紫寧不常往前庭院逛去,因而隻見過霞婉幾次。霞婉輕輕柔柔的模樣,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遇見媵女們時也不笑,微微一點頭而過。<>


    紫寧笑道:“她是一個會讀書寫字的媵女,據說書法眾體兼工。果真如此靈秀,也算清霜苑裏的頭號狀元了。”


    綠環突然笑一下,靠近姚兒身邊,好奇問道:“姚兒,你們在宮裏頭,常看見公主和妃嬪嗎,是不是都長得跟畫上的人一樣?”不禁滿目遐思,那深宮之中的公主妃嬪渾身都裹著紗衣,走路也是飄飄若仙。


    姚兒從鼻子裏輕哼一聲,放下茶杯,對鏡子用木梳理一理發鬢,不經意說道:“長得跟畫上一樣,又有何用?也不能從畫中走下來。月仙小公主縱有皇後寵溺,將來嫁做人婦,也隻比咱們高出幾個品級,照樣要守著日夜的寂寞。說到底都是女子,再驕縱厲害,也越不過男人去。”


    一直在榻上歪著的蔓珠突然坐起來,抖一抖衣裳領子,怯聲嬌笑道:“那也不一定,看看府上的華郡王,專心隻對長公主一人好,身邊連半個媵女侍妾也沒有。聽說王爺早間上朝,心思都在長公主身上,急著想要迴府。所以我說,世間苦命的女子雖多,但專情的男子也有。”


    抬眼掃視屋中的幾人,露出一方嬌憨神態,兩手拍一拍,開口問道:“你們猜一猜,蘇大人是不是這樣專情的人?”


    綠環的臉色一紅,低頭弄裙子不說話。姚兒淡淡說道:“他專情不專情,與我沒有幹係,我從未指望蘇大人對我專情!”對著鏡子細細梳著長發,映出的臉色卻是一抹冷意。


    一聽蔓珠提起“蘇大人”這話,紫寧便覺得一陣陣刺心,說道:“蔓珠,咱們好好說話,別讓那蘇大人擾了咱們的清靜。他若是一個專情的男子,又怎會弄這些媵女迴來,既收了媵女,又讓她們苦等,可見他是一個狠心惡毒的!”


    蘇大人在她心裏,幾乎快成一個幹癟的皮影,裝了數不清的幽怨和恨意。


    蔓珠的神色有些黯然,低頭悶悶不樂,自言自語說道:“蘇大人啊蘇大人,你既知曉媵女們的心跡,為何偏要隱匿行蹤?讓這些可憐的媵女盡心盡意地盼著,到頭卻是一場春夢無痕!”


    姚兒將手中木梳“啪”地一放,轉頭看向蔓珠,氣憤說道:“別再提那蘇大人,他當真可惡。<>想必早有了夫人妾室,不專情守著夫人,卻要來招惹媵女。將來我們隨他迴蘇府,不知夫人能不能容下我們?我聽說,士族的夫人都厲害,如妾和侍妾也不是好惹的,動輒打罵媵女,穿手掌拔指甲的慘事都有呢!”


    紫寧越聽心裏越涼,蘇大人的夫人多半也專斷跋扈,媵女們在她手下,日子就更難熬了。


    轉而又想到自身,不由得暗生鬱悶,心想:“什麽時候能離開清霜苑,不當媵女?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樣的期望雖有些矯情,但也是真正的癡心,倒頭來別是一個妄念才好。”


    隻聽綠環驚異地問道:“什麽?夫人要穿手掌拔指甲,我們怎麽辦,那不是活不成了?蘇大人哪有空閑工夫多看我們一眼?”隨即深深長歎一聲,眼神裏多了一些落寞。


    姚兒不聲不語,隻在鏡子裏看綠環一下,半晌才淒然一笑,“綠環真傻,媵女便是媵女,一生能安然活到白頭,就算是大運氣了!”


    一時間誰也不做聲,滿屋子的沉寂。


    躺在床榻上的香桂睡夢中猛烈咳嗽兩聲,紫寧連忙幫她蓋好被子,見她麵色消瘦憔悴,雙唇枯幹蒼白,不由得滿心煩悶,喃喃說道:“香桂,你一定要好起來,你這樣好強的一個人,莫讓那些小人暗中得意了。”


    半晌歪在房中的床榻上,紫寧目光十分淡然,望向窗外的薔薇花影,綠竹清瑩,心想:“別人去畫像,我亂忙什麽,不過是瞎湊熱鬧,不打扮也罷。”


    綠環將半舊磨白的木頭首飾盒拿出來,見裏麵隻有兩根細長銀鋌的簪子,盒底散卷著一團染了紅色的粗麻頭繩,又有一對鑲銀的珠子耳墜,銀色陳舊得烏黑。


    “隻有這樣的首飾,寧兒怎樣裝扮才好?”綠環哀聲歎道,伸手輕拿起一根鑲玉蘭花頭的銀簪子,這是所有首飾裏最貴重的一件。<>紫寧抬頭笑道:“戴不戴首飾都是一樣的,以後常去膳房為長公主布菜,戴那些金銀東西反倒麻煩。”


    起身坐在梳妝台前,隨意在腦後綁了一個馬尾辮,抽出紅頭繩一圈圈仔細纏好,將玉蘭簪子橫插在馬尾辮上,鏡子裏現出一個伶俐的俏模樣。


    姚兒和綠環都怔怔看她,不解問道:“這是什麽發髻,好生奇怪。”紫寧朝她們做一個鬼臉,腦袋左右晃動幾下,玉蘭簪子忽橫忽豎,銀質簪子頗重,馬尾辮不受力,簪子“當”一聲掉落桌案上。


    蔓珠眨一眨眼,抿嘴笑起來,說道:“紫寧姐姐慣會玩笑,若梳了這樣的發髻出門,滿院子人看見你,都熱鬧起來了。”紫寧朝她擠眼,忽地想起自己最擅長的丸子頭,那可是當年上學時最流行的發型。


    連忙解開頭繩,按照記憶中的樣式將丸子發髻盤弄頭頂上。紫寧邊盤著頭發,邊在鏡子裏淡淡一笑,仿佛鏡中出現了一個清晰的人影,梁子夜正對她深情而望。


    紫寧暗歎一聲,心想:“可惜物非人非,如果子夜還在,今日見我盤起丸子頭,定會呆呆的凝神注視,就像當年桃花樹下的初次相逢。人生若隻如初見,初見莫相許,並蒂已分離,此時早忘了當年為誰相思。”看著鏡中俏麗的模樣,登時鼻子一酸。


    綠環專心地看她梳頭,見她棄去簪釵不用,將一根紅豔豔的頭繩係好綁緊,頭頂斜斜地團成一個蓬鬆的圈髻,鬢角兩側梳下兩縷長長的發絲,安靜地垂在耳畔臉頰。


    忍不住笑道:“寧兒的新發髻真好看,不用簪釵裝扮,仍舊光豔照人。”


    見紫寧抬起手臂,露出腕上的鞭傷疤痕,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啞紅色暗影,襯著她的雪白肌膚,看上去驚心駭人。綠環黯然歎道:“你這滿身的傷疤,以後可怎麽辦?”


    紫寧見綠環忽而感傷,轉頭笑道:“真是傻瓜,女為悅己者容,男為知己者死。若一個男子視我為知己,就不會在意肌膚容貌是美是醜,我若不喜歡那男子,也懶得為他而容,這樣說來,留了傷疤一點也沒關係。”


    將金色孔雀翎釵子和折扇一起收好,午後媵女們都去畫像,她不想戴孔雀翎金釵亮相,以免又惹出無謂的事端。


    午後,一眾媵女都侯在前廳,聽嬤嬤們議論,蘇大人運來的行李箱子進京了,很快就送到王府來。眾女一想行李既已到了,恐怕這兩日就能見到大人,不由得個個精神一震,原本憂鬱傷懷的氣色也好轉起來。


    眾女又等了一個時辰,五個年紀蒼老的畫師姍姍來遲,正堂屋前隔了珠簾,畫師們各自擺好位置坐下,慶嬤嬤命人將上品中品的媵女喚來。


    上品媵女僅霞婉一人,中品媵女卻有詩桃、霜雁、香桂和蔓珠四人,香桂病著不來,就隻剩她們三個。詩桃穿了一件寶藍勾紗綾緞的單衣襦裙,頭上插戴了香珠八寶色金鈿,風姿綽約,窈窕生媚,將一眾打扮平常的媵女都比下去。


    慶嬤嬤見少了香桂一人,便對侯在廳中的下品媵女們說道:“誰想要頂上香桂的名,這就進來排隊,讓畫師先畫你們。”


    眾媵女登時歡愉起來,爭先搶後,這裏隻有五位畫師,先排上第一輪畫像的,一定是精細描繪,栩栩如生。至於後麵排隊的,畫師心有餘而力不足,隨便敷衍了事而已。


    萬一被畫師繪得難看,便不能在蘇大人跟前得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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