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問袁老道就已經猜出了,那個以化緣為名前往坊間,又借機給裴寂開方子的和尚,是普光寺首座如七。


    然而如七能夠醫治裴寂,想來最近術業又有所精進,甚至有超過秦英的趨勢了。


    這輩子秦英能夠行針診脈,八成來源於上輩子的積澱。


    如七則是不同的。他前兩年跟著禪醫道宣師,係統學習著醫方明,基礎打得比較牢固。


    秦英上輩子之時做了小十年的醫待詔,掌握著大量經驗,所以目前能壓住如七的風頭,但是到了後期,便凸顯出自己的不足。


    畢竟她是野路子出身,等如七也看過足夠多的患者,他們的差距便開始逐漸縮小了。


    袁老道嘟嘟囔囔地描述著如七的相貌,定睛一看發現秦英壓根兒沒有認真在聽,當即不悅地在秦英腦門上敲了一記爆栗。


    秦英捂著自己的額頭唉唉地叫喚道:“師傅別打別打。我認識那個僧人的。”之後就把自己曾找如七的事情告訴了袁老道。


    對方聞言,強烈地表示不信:“你這種市儈小氣的人,竟然會和那種溫潤如玉、清雅脫俗的人相熟識。”


    秦英不敢去反駁,哼哼兩聲做了小伏低,便坐下旁觀袁老道畫的家宅風水圖,並且識情識趣地岔開了話頭。


    她沒有跟著阿姊或者師傅寧封子,學過風水堪輿之類,於是看到袁老道隨手弄出來的東西,生出了十足十的好奇心。


    兩者逮著機會聊了下膚淺的風水之象,秦英便斂了衣袍去看望裴寂。


    輕車熟路地走近廂房,緩緩拉開那道紙門,秦英換好了鞋履,努力壓低足音。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像夜空中隨風飄動的雲朵般的男子。在昏暗中飄動的雲朵,看不出它在一瞬之間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雲,形狀卻無從把握。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為****晴明,是一位陰陽師,生於延喜二十一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係。也許不弄清這類數字,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吧。那不妨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晴明這個人物。


    平安時代仍然是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幾成人仍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於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簷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於邊遠的深山老林。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為幻術師、神漢似乎也可以,但都不夠準確。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術。


    他們擁有唿喚鬼怪的技術,那種力量肉眼無法看見,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朝中甚至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位下”的官階。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三位是大納言、中納言。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


    在《今昔物語集》裏麵,記載著這位****晴明的好幾件趣事。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可歸入天才之列。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小,某個夜晚隨師父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下京位於京城南麵。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路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裏有餘。


    晴明一行乘車外出。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是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不妨假設是偷偷摸摸去那裏會相好的女人。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和提燈照明的,餘下的一人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著推測的話,應該隻有十歲出頭。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幹的直垂,晴明卻穿著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才華,臉上該透著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這個年齡常見的娃娃臉。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種類型的少年。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裏,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著他人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但也僅此而已。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於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還是言歸正傳。


    牛車平穩地走著,來到京城邊上。忠行在車裏睡得很踏實。走在車旁的晴明,無意中往前方一望,發現有種怪異的東西。


    從對麵走來的,不正是青麵獠牙的“惡鬼”嗎?


    隨行的其他人似乎絲毫沒有察覺。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忠行大人……”


    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所見的情況。


    忠行醒來,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停車。”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躲到牛車的陰影裏,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忠行運用方術,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便走了過去。


    自此以後,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據說他將自己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今昔物語集》有雲:“如灌水入甕。”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甕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倒入****晴明這甕裏。


    忠行死後,據說晴明的住宅位於土禦門大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若從處於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麵,即艮(醜寅)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叡山延曆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和結構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後,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裏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迴到《今昔物語集》。


    且說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裏,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後跟著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法師因何事來訪?”晴明問道。


    “我居住在播磨國。”法師答道。


    報上自己的名號智德之後,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就聽到的傳聞而言,最精於此道的陰陽師就是您。請無論如何也要教我陰陽之法,一點點也好……


    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這位法師正是精於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


    晴明察覺到了老法師真正的目的:他陰陽之道頗高,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帶來的兩個童子也許是式神。


    唔,也好。晴明心中暗笑。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它不算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術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但根據陰陽師的功力,所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原來如此。”


    晴明邊點頭邊在心裏讚歎:並非等閑之輩啊。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製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迴去,稍後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


    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擇過吉日……”老法師搓搓手,用手抵住額頭,迴去了。


    可是晴明沒有動。他抱著胳膊站在那裏,仰望天空。


    不久,他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迴,邊走邊四下張望,不放過可能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說道:“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忽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


    “還給您?”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我沒幹什麽呀。您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裏,怎麽能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


    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實在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


    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您要試探我不妨,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


    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了。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麽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那唇悄然解除了咒文。


    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麵跑進來,手中各自托著酒肴。


    “讓他們在外麵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迴去吧。”


    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而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隻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老法師心悅誠服,說道:“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


    老法師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定要拜晴明為師,並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術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這樣一來,就等於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有一天,****晴明前去居住在廣澤的寬朝僧正的住處。年輕的貴公子和僧人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大家都聽過關於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術上麵。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麽,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這行當裏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


    說不準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的貴公子。


    等這位貴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


    他讓貴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了一句:


    “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又有一位貴公子問。


    “哦,沒錯。”


    晴明應答之時,庭院裏恰好有五六隻青蛙跳過。


    “你能殺死其中一隻嗎?”這位貴公子繼續追問。


    “可以。不過……”


    “有什麽妨礙嗎?”


    “殺未嚐不可,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複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


    “試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見識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貴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對於晴明的方術,大家早有耳聞,都想親眼見識那番光景。這番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托、不當場出手,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被說成“這家夥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


    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簷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隻青蛙上麵。就在一刹那間,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恐怕是蛙肉與內髒塗地。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


    《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晴明似乎還在家中無人時使用式神。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晴明偶爾好使方術嚇人,從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晴明好像頗以此為樂。一方麵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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