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皇後的這番話將秦英逼進了兩難境地。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是時候做出一個決斷了。


    ——到底是前朝的權勢地位重要,還是和心儀之人互相廝守重要?


    秦英閉了閉明亮若星的眼眸,沉默了半晌,才退而求其次地道:“秦某適從於何處均可,隻是不知皇後娘娘,更想將我安排到哪裏去?”


    她暫時不想和一般娘子似的拘在宅子後院之中,整日用繡花打發時光。追名逐利雖非真正所願,但是她覺得這種日子,起碼比前者要有意義。於是她將機智地將話頭掉了一個方向,轉問長孫皇後,順便試探一下她的心思。


    “好個伶牙俐齒的辯白。”長孫皇後被氣地笑起來,拂袖之後一把握住了秦英的手腕,道,“你肯聽本宮的嗎?”豆蔻指甲在對方纖細的腕側,劃出了道微紅的痕跡。


    “娘娘的吩咐,秦某莫敢不從。”秦英麵不改色地鎮靜道,任由她握著自己的脈門。


    長孫皇後淡淡哼了一聲將手緩緩鬆開:“本宮給你寬限三年時間,將所擁有的權勢,一點一點撤出朝堂,便允你三年之後入主東宮。若是做不到這個條件,你就再別想一邊占著五品官銜兒,一邊和太子曖昧不清。”


    秦英聞言足足愣了半刻,沒有反應過來長孫皇後的言下之意。直到她精神恍惚地離開太極宮,還不知被長孫皇後發現了身份,到底是福是禍。她還沒有選好今後的道路,便有長孫皇後幫她選了一條妥帖又保險的。


    起初秦英想著既然自己僥幸做了朝官,賺幾年俸祿再離開好了。不料朝堂之中的渾水十分深沉,一旦涉足期間便是脫身不出來的。


    長孫皇後讓秦英在三年之內,將手裏權勢悉數放下,日後秦英如是實施起來,長孫皇後應該會幫她一幫。


    這就不存在後顧之憂了。可秦英終究會不甘。


    自己主動離開和被脅迫著放棄,個中感情是不一樣的。


    即使她嫁與李承乾是個好的歸宿,然而將會犧牲她費力得到的東西……心裏就如鈍刀割肉似的疼得慌。


    家業事業兩者,本來就是不能守全的,秦英若不將話頭拋給長孫皇後,讓她替自己拿了主意,隻怕這三天兩夜都要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琢磨此事。


    最後長孫皇後一句道斷,來個快刀斬亂麻未嚐不好。


    俗語有雲:長痛不如短痛。


    秦英難受了一會兒也就釋然了起來:畢竟還有三年呢,也足夠她過完一場官癮了。


    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車廂內,秦英目光追隨著,那掛在門簾之側的青綠穗子末梢兒,神思也漸漸搖曳著。


    ……


    迴到了興道裏的宅子,秦英沐浴過後換了一身寬大常服,懶懶洋洋地靠坐在胡床上,讓梅三娘幫著自己,擦背後的一絡絡青絲長發。


    秦英麵前是一張和巴掌差不多大小的銅鏡。昏黃的燈火照在鏡裏,映出了秦英的頰上的桃花顏色。那是沐浴之時霧氣蒸出來的,熱意仍然沒有消減,叫她蒼潔的臉孔多了些鮮豔。


    “……如果我以後不再做官了,而是進宮為人妻妾,將這座宅子送給你如何?”秦英眼眸縹緲地落在鏡子上頭,笑了一下問著梅三娘。


    梅三娘持了木梳的手頓了頓,柔軟發絲便卡在了整齊的木齒中:“你怎麽忽然想起說這種事?”


    “今天長孫皇後看出來我的女裝身份了。問我是選擇做秦英還是裴瀾。我不愛糾結這些麻煩事兒,便問皇後娘娘,是想要我呆在前朝還是後宮。結果她道,給我三年時間,撤走自己散於朝中的所有勢力,專等著三年之後入宮。”


    對方聽罷大吃了一驚:“你答應了皇後娘娘?”


    “算是默許了。”秦英偏了偏頭,讓後背的那些打結青絲不再勾住木齒。


    “長孫皇後可能看你在朝中有些影響,便設法削弱你的羽翼,不過一旦你沒有了自保的能力,豈不是任由他人搓扁揉圓?三年時間太過久遠了,誰也說不準你們的約定是否還能夠作數。我覺得你先不用急著遠離朝政。”


    秦英無奈地透過鏡子的幽影看著梅三娘道:“我又不傻,是不會任由皇後娘娘誆的。談條件必須兩方都有誠意,等太子妃人選有了個靠譜的決定,再考慮是否聽長孫皇後的。今天和你聊隻是打個預告,防止我睡了一覺便再想不起來。”


    梅三娘知道秦英的心思向來縝密,點點頭應了一聲:“你若是進了宮,便把這宅子賣了租了吧,我迴益州成都府去。”


    “你也想要離開長安了嗎?”秦英忍不住偏過臉來,琉璃一般晶瑩的眸子,此時濕漉漉地沁著絲水意。在翰林院做醫待詔時,秦英有交往過幾個友人。後來蘇桓陪著堂妹迴南方本家,而了緣師則帶著堇色去城外隱居。


    梅三娘被她那語氣感染地也有些傷感:“沒有了大人的庇護,我在長安是生存不下去的,還是到家鄉謀個出路比較好。你別太怕孤獨,我若走了,還有李大人和李夫人陪著你。”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縫間的點心渣,卻沒有做聲,僅是走到了他麵前坐下來,一把握住長息的手腕,使他掙脫不得。


    戒尺落下,發出了一聲脆響,長息聞聲閉上眼睛抖了抖,卻沒有感覺到痛。覷了眼去瞧,隻見梅仙的手臂上驀然多了道紅痕。


    長息吃驚地長大了嘴,沒等他發出什麽聲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著長息平靜道:“我罰不得厭於學的未來天主,便隻能罰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顏麵去見先帝?”戒尺一聲聲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長息看著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變紅,愣愣地想道:……原來她拿戒尺出來,並不是用來懲罰他的。眼淚竟不知不覺地奪眶而出。


    “母妃,對不起。”長息撲在梅花仙子的懷裏,抽抽噎噎顛顛倒倒地哭出這幾個字。


    阿琢將這軟綿綿的一團摟緊,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氣,她忽然憶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歡在喝茶時用豆沙點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沒有什麽感覺了。


    *


    下午長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應了。


    雖然大典還有一旬就要開始,時間緊張,但他跟著自己的時日尚不長久,彼此還有些生疏,要多順著他的心思,慢慢培養出感情才是關鍵的。


    長息聽她很快允準了,無比開懷。當即進了迴霙殿換一身常服,才開始往殿外溜達。不過他在離開的時候,剛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態僵硬地請了安,想要與她擦肩而過,餘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後。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兒,他的心中又羞又惱,勉強低首用著恭敬的語氣道:“母妃也準備散散心?”


    “你去何處,我也去何處。”阿琢雙手交疊放在腰帶之上,好整以暇地迴答。


    長息聽罷一個頭變作了兩個大,他就是因為不想看見便宜母妃,下午才說要出去玩的,而這個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難纏許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氣橫秋。


    阿阮是他的雙胞胎妹妹,雖然心智晚成,但身為哥哥的他怎麽能嫌棄妹妹呢?


    他過去在玭珧殿時,每天都會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繩或者編草結;現在他從搬出玭珧殿搬出來了,心裏卻還是很惦記阿阮。這大概就是血緣之情。


    看到長息那副明顯厭惡的神色,阿琢沒有半點多餘的話,淡淡地應了聲好,繼續跟著長息穿過纏繞著綠色藤蘿的廊道。


    她不會教養孩子,更不會哄他高興。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養著長大的。直到後來認識了先主,她才逐漸地了解到,這三十三天原來是這樣的繁華熱鬧。


    長息生著便宜母妃的悶氣,又不好發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細小砂粒,一路行過去,他的袍子下擺已經有些髒了,但他還是不解氣,雙腮鼓地像揣了倆包子。


    阿琢有著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脫身影是暗含怨惱的,卻因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誰的氣。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地兜兜轉轉,從阿琢的迴霙殿來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聰目明的侍婢看到長息,一邊連聲喚著小殿下,一邊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並且不住詢問,近日可還安好諸如此類。


    他們這些侍婢幾乎都是看著長息漸漸長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長息微笑著在幾個侍婢的簇擁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後還有個便宜母妃看著。


    阿琢遠遠地站在一棵桃樹下,望著他和侍婢親近,獨與自己隔閡地猶如陌路,心中忽然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了。她錯過了親手撫養他的權利,錯過了被他稱作阿娘的機會。時光不可倒流,一切還有補救的方法嗎?


    長息迴頭看了阿琢一眼,沒有理會好像有些難過的便宜母妃,隨著侍婢走進自己住了幾十年的玭珧殿。


    他沒有急著和妹妹阿阮相會,而是先去主殿拜見漓珠。在他的心裏,母親隻有漓珠一個人。有兩個侍婢先往殿裏通傳,長息就袖手候在殿門之外。


    聽裏麵語聲切切,好像是在商議什麽,長息有些奇怪:他已經與母親分別了數日,如今母親聽聞他來了,不應該立刻叫他進去的嗎?


    等了片刻,才聽到殿門一聲輕響。


    長息斂著袍子邁過門檻,就像一發離弦箭似的,一下子撲到漓珠的身上。他貪戀地嗅著漓珠身上的氣味,嗓子一時有些哽咽:“阿娘。”


    漓珠的麵色慘白,她沒想到將長息送出去這麽久了,他會這樣稱唿自己。她的雙臂垂在原處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迴抱一下長息,安撫著他的脊背柔聲道:“吾兒瘦了。”


    這個孩子不是她的骨肉,但是朝夕相處那麽多年,他們的感情早與親人無異。


    漓珠一手攬著長息軟綿綿的身子,一手拂開了軟榻的帳子,讓他坐在身邊,又拿了一盒點心喂他。


    長息就著她的手吃了兩塊,滿足地打了一個嗝,而後想起什麽似的皺眉道:“母妃不喜歡我,我可以迴來繼續和阿娘住嗎。”


    “梅花仙子怎麽會不喜歡你呢?”她擦掉手上的點心渣,指尖點著他的鼻尖道,“是你太過調皮,總讓她不高興還差不多。”


    長息就在漓珠的麵前數落起來,關於梅花仙子管束自己的種種事跡。


    漓珠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要如何告訴他,自己將要離開這裏,到行宮照清園居住,再不能與他隨意相見。最後她露出了苦笑道:“恐怕不行。讓阿阮陪你一起住迴霙殿可好。”


    “我想要和阿娘在一起。”說著他就抬手抹眼淚。他身上有梅花仙子的血統,於是會在傷心至極時流眼淚。


    她連忙掏出自己隨身的帕子,給他揩糊在臉上的鼻涕眼淚:“你再過一旬就要成為天主了,怎麽還能動輒哭鼻子?”


    長息哭地更加難過了,好像總也流淌不盡眼淚,他抽抽噎噎地問道:“……阿娘是不要我和阿阮了嗎?”


    漓珠沒辦法迴答,隻能拍著胸口保證道:“相信我,梅花仙子會很好地照顧你和阿阮的。”聽到他的嗚咽哭聲,她的心也隱隱作痛。雖然自己舍不得長息,但是她清楚知道,他們的母子緣分一開始就是錯的,注定不能長久,一方終將會先行告別。


    等長息止住哭腔已經是兩刻以後了,阿琢站在玭珧殿外的廊下,靜靜地等他出來。


    擁有天耳通的阿琢,不是故意要聽他們說話的。隻是那些聲音自然而然地傳進了耳畔。


    她的麵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心裏早就已經翻騰如海了。漓珠把母親一職做地比她這個正主更好。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為長息而慶幸,還是為自己而悲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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