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了,周圍漸漸陷入寧夜,然而因為霧氣濃重反而增添了幾許白光,到處都朦朦朧朧的,置身其中猶如仙境一般。如若周遭不是殘肢斷垣遍地,枯藤老樹盤曲,當真便是仙境了。

    即恆猜得沒錯,他們已經走出了海棠林,但是卻誤入了另一個神秘的幽林。隱隱能聽到遠處有水聲傳來,聲音輕快靈動,對深處絕境的人而言,這水聲仿佛一縷光滲入心房,燃起希望。

    “我們先去找些吃的。”即恆不敢再放開和瑾的手,她自夢靨中掙紮過來,仍然有些恍惚。

    他們已經一天滴水未進,如果能填飽肚子,自然心態會積極一點。可是即恆聽著遠處源源不斷的水流之聲,卻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冒險。

    盤踞在這片林中的妖魔恐怕就是傳說中的蝕心藤,在上麵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被它盯上,如今到了下麵無異於落入它的巢穴。

    蝕心藤乃地長生物,與植被同根,喜愛潮濕陰冷的環境,根深且枝長。有水源的地方,自然就是它生長的地方。

    這後山是妖魔的獵場,也是蝕心藤的獵場。不論妖魔還是誤入的生靈,最後統統都成了蝕心藤的獵物。難怪一路行來除了兩隻不成氣候的食屍魔,再沒有其他動靜。

    林中寧靜詭秘,除了水聲依舊能聽到藤蔓在地麵拖行的聲音。蝕心藤沒有思想,全憑本能行動,他們僥幸自它藤蔓中逃脫,斷不該再往它牙口裏送。

    “公主,水邊恐怕不安全,我們另外尋出路吧。”即恆思來想去,最終放棄了誘人的水源,帶和瑾去往相反的方向。

    和瑾恍恍惚惚地跟著他走,沒有異議。她已經醒了,隻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般困境。說到底她隻是一個在金絲籠裏長大的金絲雀,雖然生了一副厲害的爪牙,卻從未派過用場。如今遭遇這般窮途末路的絕境,除了跟著即恆別無他法。

    “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她看出即恆的憂慮,便讓他寬心,“我會跟緊你的。”

    即恆凝視了她半晌,和瑾反常的溫順反而令他更加不安。她會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嗎,會在知道別人擔心她時寬慰對方她很好嗎?……太反常意味著異常,莫非她還沒有放棄尋死的念頭?

    不知不覺手裏抓得更緊,和瑾小聲唿痛,卻不敢驚擾盤踞在林中的藤怪,隻好咬著牙吐出了實情:“你放心吧,我是不想一個人死在這……”

    不想一個人死在這。即恆細細玩味著這句話

    許久才幡然醒悟,斜睨了和瑾一眼問:“原來你剛才是想我讓跟你一起死?”

    和瑾低下頭不置可否,她默認的態度讓即恆覺得自己真是傻到可憐。太沒良心了……虧他掏心掏肺這麽久。

    和瑾閃躲著即恆責難的目光,臉頰有些發燒,嚅囁著反駁:“不是啊,是我以為你活不了多久了……”

    她沒有再說下去,即恆怔怔地望著她,慢慢明白了她所想的一切。她對外麵的世界已經沒有期待了,如果連即恆都離開了她身邊,她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的。

    和瑾多年來積鬱的壓力都在這絕境裏爆發,吞沒了她僅有的理智和堅強。即恆不忍心怪她,人哪怕有一點希望都會在內心深處渴求生存,然而和瑾沒有,連一點都沒有。

    “我不會死,我命大。你不想一個人孤零零死在這的話就不要放開我的手。”即恆靠近她,撫上她的臉頰低下頭,在她耳邊柔聲說道。

    和瑾望著那雙幽深的眼睛有些怔忪。雖然霧裏看不分明,然而在這樣的距離裏她依然能看到即恆唇邊的笑意。都這種時候了他還能以這麽輕鬆的口吻跟她說話,都這種時候了他還能笑得出來……和瑾繁亂的心緒在他的凝視下不知不覺平靜下來,她慢慢吐了口氣,垂下的眼眸微微顫抖,旋而抬起勇敢地迎視即恆,揚起下巴輕斥:“大膽,居然威脅本公主。本公主死也會拉你墊背的。”

    “好啊。”即恆的笑容越發肆意,他點點頭,滿眼都含著笑,“我不死,你不能先死,遵守規則不能耍賴。”

    和瑾咬了咬唇,心裏五味雜陳,嘴裏卻不饒人:“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無賴……靠你還不如靠自己。”

    即恆一下子鬱悶起來,他怎麽就成無賴了?他好心給她開導,怎麽又被嫌沒用?女人心啊,真是海底針。

    和瑾憶起先前種種委屈,嘟噥著埋怨:“話說得這麽滿,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你說,食人鬼襲擊清和殿的時候你在哪裏?”

    “……”即恆真沒想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翻起了舊賬,他總不能說在和她親愛的皇兄陛下切磋武藝吧。

    “傅明故意來找茬,露妃欺負我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傅明下了挑戰書不是你自己信心滿滿地答應的嗎,露妃在幫你解圍不是在欺負你啊。

    “我在清和殿苦練琵琶,練得手都腫了,你卻跟著柳絮一起出宮花天酒地怎麽說?”

    何來的花天酒地,頂多豪賭了一局。

    再說是你自己把我借給她的,還是當著我的麵。

    “你還瞞著我偷偷勾搭麥穗!”

    我哪有勾搭麥穗,我還被她咬了一口呢!

    萬萬想不到和瑾對他有這麽大的怨氣,即恆真的沒發現自己這短短一個月裏犯的事疊起來居然有山高。但是歸根結底……不是他的錯呀。

    和瑾一條一條數落著他的不是,即恆默默聽著,無語半晌。等和瑾說得累了,終於肯停下來歇口氣時,即恆才找到機會醞釀了一下,以平生最不摻濕加水、最童叟無欺的誠懇對和瑾說:“公主,也許你沒發現……這世上哪有人能欺負得了你。”

    和瑾筋疲力盡,兀自尋了塊碎石坐下,她本來就體力不佳,方才又消耗了太多力氣,這時已經連氣都喘不勻了。即便如此還能一口氣堅持說上這麽久,即恆分外欽佩她的這種毅力。

    坐了好一會兒和瑾都沒有再說話,她低著頭,不知是累了還是怎麽了,好半晌她才重新抬起頭凝住即恆,一字字問:“暮成雪對我行為不軌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出來幫我?”

    即恆一下子愣住,她果然是發現了的。當時在海棠林裏他躲在樹上,無意間看到暮成雪與她的爭執。暮成雪是否行為不軌有待證實,然而他沒有幫她卻是事實……

    這一次即恆啞口無言,心虛地別開視線不與她對視。和瑾望了他許久,終是歎口氣,沉默下來。遠處嘩嘩的水聲仿佛仍在腦後,他們並沒有走出多遠。地麵上到處蜿蜒著枯木與藤蔓,僅憑肉眼就可以看到那些有生命的藤蔓安靜地匍匐在雜草爛葉中,危險隨處潛伏。

    不過置身在到處都是危機、隨時可能觸發的地方一旦久了,心裏反而不那麽擔驚受怕了。

    “公主……為什麽討厭暮成雪?”即恆抽搐良久終是開口問。這個問題一直讓他想不明白,和瑾對暮成雪的厭煩簡直是一種本能性的排斥,可他們十年未見,十年前也並沒有多少交集。對一個陌生人不可能突然自心底喜歡上,自然也不可能突然自心底去討厭。

    這一點不論是和瑾還是暮成雪都是一樣的。隻見過一次麵的兩個人被許下了婚約,十年間未曾相見,重遇後卻一個愛得徹底,一個煩得徹底,怎麽也不能說正常。

    和瑾沒有意外他會這麽問,她想了想,抬起頭望著一片迷蒙的夜空,思緒仿佛迴到過去。

    “我討厭他,因為他非禮我。”

    即恆一時間不能完全消化這個訊息,他歪著頭看

    向和瑾,確定她沒有信口胡謅。和瑾忍不住丟給他一個白眼,沒好氣道:“就知道你這個反應,我要是說是我非禮他,你就不會懷疑了吧?”

    即恆幹笑了兩聲,不置可否。和瑾氣得要吐血,揚起手就想打人,即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搖搖頭一本正經道:“公主,我真誠地建議你改改這個習慣。”

    和瑾恨恨地放下手,有些尷尬:“我已經在改了,真想打你還會讓你抓到嗎。”

    即恆“哦”了一聲,絲毫沒看出來和瑾有悔過的表現。

    “十年前先皇在世,據說對公主寵愛有加,暮成雪怎會如此色膽包天?”即恆試探著問,其實他更想知道暮成雪是怎麽非禮她的。

    如果這事發生在任何一個普通女子身上,想必即恆定會表示同情抑或憤怒。然而這種事卻發生在和瑾身上,發生這個“你敢動我一根手指我讓你十倍葬送”的六公主身上,在同情之前,唯有八卦的心理占了上風。

    和瑾從他神采奕奕的眼神裏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心中頓覺悲涼:靠男人真不如靠自己……然而這件事同樣也是她難以化解的心結,十年前她年少無知,十年間便已錯失了傾吐的機會,壓在心底不知有多難受。

    “十年前父皇舉辦了一場比武大賽,幾乎所有天羅王公貴族子弟都來了。就是那個時候暮惟將他的獨子暮成雪帶到了人前。”

    十三歲少年武藝出眾,技壓全場,在座達貴無不驚歎;然而更教人過目難忘的,卻是他出眾的容顏。宛如純冰雕鑄而出的冰肌雪顏宛如神子下凡,立於賽場之中傲然似仙,非凡俗所能玷染。若非他眉間一點朱砂痣憑空添了幾分戾氣,當真便如那畫卷中的神明一樣遺世獨立,令人望而生畏。

    當夜先皇於禦花園設宴,君臣盡歡,眾臣紛紛舉杯進諫定要將此等人才招為國婿,加以重用,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先皇龍心大悅,當即便擬旨將自己最心愛的寶貝女兒六公主許配給了暮成雪。

    他們兩個人的婚事曾在京都掀起軒然大波,每個人都說神佑天羅,賜此良婿。而那位從未露麵的六公主就被無端加上了諸多莫名的幸福與福澤。

    清和殿裏,年僅六歲的和瑾正忍著眼淚咬牙切齒,右手腕上一道道暗紅的傷痕沒有人看見,他們隻看到暮成雪在擂台上擊敗她的樣子,隻看到他麵無表情下謙遜的禮貌,隻看到他還沒有到來的不可限量的前途……誰又能看到她剛剛贏得冠軍,還不曾來得及高興又被人不客氣地打得遍體鱗傷的

    痛?誰又能看到她還沒找到機會報複卻被鄭重地告知要與這個人過一輩子的愕然?

    是啊,從不曾露麵的六公主,陛下最疼愛的六公主,眾星捧月的六公主——就是她!天羅貴族子弟比武大賽總冠軍,和瑾。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晉江多了一些奇怪的功能,挺好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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