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清跟著寧瑞穿過花廊,他心裏惦記著“出逃”的隊長,一方麵又在思慮這個時間了公主找他有什麽事。

    一路上兩人都無話可說,詭異的沉默籠罩心頭。

    直到寧瑞將他領到公主的寢殿門口時,子清才醒過神來。

    “請陳公子隨我進來。”說著,寧瑞便要推門。

    子清慌忙攔住她,目瞪口呆道:“寧瑞姑娘!公、公主到底找我有什麽事?以卑職的身份怎麽能進公主的寢殿?”

    還是在這個時間。

    寧瑞聳聳肩,不耐煩似的斜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公主允許你進來,你進來便是。廢話什麽?”

    說完她便不再理睬子清,隻管推門而入,站在門裏卻又迴過頭來瞪著他,那眼神與其說是催促,不如說是威脅更多一點。

    子清真想不通。

    為什麽張花病會覺得她溫柔的,他是沒見過女人嗎?

    為什麽那個煩人的家夥能跟這丫頭這麽談得來,他有什麽應對訣竅嗎?

    子清下意識咽了口口水,在踏進門檻的那一刻心中所想到的隻有:他還能活著出來嗎……

    公主的寢殿比想象中還要深一些,從門口看過去根本看不到裏麵。一層層的簾幔仿佛一疊疊的絲帛障壁,將閨閣中的少女牢牢地保護起來,倒令人產生幾分深宮鎖美人的遐想。

    子清是第一次進一個女子的閨閣,心下自是緊張萬分。可轉念一想又不禁有些好笑,普天之下恐怕也沒有第二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敢在半夜裏隨便讓一個男子進自己臥房的。更何況,她就要出嫁了。

    他心裏不禁有些感慨,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這是種什麽滋味。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們都還很小。轉眼間,十年過去,她出落得如此標致,簡直讓他不敢相信與十年前的她竟是同一個人。而他自己,除了徒增的歲數外,沒什麽改變。

    如果她還記得自己的話,怕是要再嘲笑自己一番了。

    往事紛紛亂亂而來,子清感到一絲恍惚。他茫然跟著寧瑞轉過一層帷簾,最裏麵的一層簾幔就突如其然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簾幔是放下的,將香閨中的情景籠上了一層誘人的薄紗。有伊人倩影正透過輕紗勾勒著婀娜的身影,乍一眼頗有幾分勾人的香豔。

    子清不知所措,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好,隻好低著頭拚命盯著自己的腳尖。

    寧瑞有意無意地偏頭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偷偷笑了一聲,隨即清了清嗓子掩飾一番,稟報道:“公主,人已帶到。”

    “嗯,進來。”公主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出來,令子清心頭貓抓一樣癢癢的,到了嘴邊的陳年老調硬是卡在了喉嚨裏。

    寧瑞上前將帷簾掀起,係在兩邊的廊柱上。香閣裏的景色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子清麵前。

    折疊整齊的床鋪隔著一層紗簾若隱若現,梳妝鏡裏倒映著他因緊張而蒼白的臉,一張案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還有好幾張寫滿字跡的紙散落在地上。

    和瑾正伏在案桌上寫字,一件雪狐裘披在肩上,烏黑的長發瀑布一樣披散下來,柔順地覆蓋在背上。

    她見到子清後臉上的愁苦之色一掃而光,仿佛見到救星般高興,連忙向他招手道:“陳煜名,快進來。”

    她曾經說過他的名字很難記,所以當她叫他的名字時總是要想一想,聽起來就顯得特別鄭重。不知是她十年來都還記得這個難記的名字,還是這個難記的名字又在十年後讓她重新記了一遍。

    子清不清楚,可是他清楚的是他現在不能貿然做的事。他站在簾幔之外,恭謹地低頭道:“公主有何吩咐直說便是,卑職怎敢冒犯公主的清明。”

    和瑾皺了皺眉,似乎是受不了他這種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又沒辦法。有求於人矮三分,她隻好順著他說道:“那好,本公主命令你幫我抄書。”

    “……什麽?”子清一時沒有聽清,茫然問道。

    “幫我抄女德女戒,夠明白了吧?”和瑾一手托著腮,重複道。

    子清怔怔地看著她,確定她沒有在拿他尋開心,又陡然想起陛下好像罰公主再抄四百遍這件事,額頭不禁滑下一滴冷汗。

    他又低下頭恭謹道:“這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見他拒命不受,不高興地追問道。

    “這……”子清為難道,“卑職……還要巡夜。”

    和瑾想也沒想接口道:“沒關係,我替你巡夜。”

    子清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還是說:“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不滿地皺起眉頭,耐心已快用盡,“你幫我抄書,我替你巡夜,很公平啊!”

    公平在哪?子清內心哀嚎,可舌頭卻像打了結,愣是說不出一個字,隻得一個勁搖頭,說:“不可。這有違宮裏的規矩

    ,也違背卑職的職責。”

    和瑾歎了口氣,但這迴她沒生氣,反而奇怪地笑了笑。她不動聲色地向寧瑞使了個眼色,在子清尚在低頭不可的時候,寧瑞繞到他身後,兩人已經一前一後將他夾擊在中間。

    待子清察覺,為時已晚。

    和瑾站起來走到他身前,笑著說:“規矩還不是人訂的?當它不合理的時候就應該改革。”

    子清沒有看出這個規矩有什麽不合理的,他隻看到一個不合理的人盡說些不合理的歪理。然而和瑾向他走過來,他隻能連連後退,眼睛很狼狽地盯著地麵,視野中隻有她不斷靠近的裙擺和繡鞋。

    麵對兩個不可測的女人的雙麵夾擊,他已自知今夜在劫難逃,若不答應恐怕真的走不出去了。

    “公主……欺負我這麽有意思嗎?”他默默合上眼,做出最後一絲無用的掙紮。

    和瑾咯咯笑了起來,笑容在燭光下明滅不定,有一種很朦朧恍惚的美:“有啊。你不就是讓我欺負的嗎?”

    最終,子清乖乖認命提筆抄書。而和瑾到底沒有代替去巡夜,她正攤在另一張椅子上向寧瑞哭訴抄了半夜手指都要斷掉了,寧瑞一聲不吭地為她揉搓著按摩。

    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他卻天真地為她擔憂。這麽多年過去,真是一點都沒有長進。

    子清心中默默垂淚,然而筆下卻是沒有片刻停歇,很快他就抄好了一張,交給和瑾過目。

    在和瑾細心觀看的時候,他才鼓起勇氣仔細觀察著和瑾。比起十年前,毫無疑問她完全摒去了少年般的跋扈和囂張,以及對自己身份性別的不自知。盡管如今她仍然不像其餘女子一樣處處小心、時時留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端莊嫻雅,可是畢竟隨著年齡的增長,從外表上已經開始有了些女人味。

    子清感到一絲欣喜的同時,又有另一種惋惜的情緒漫上來,堵在胸口。

    她還記不記得他?還記不記得“狼之眼”?還記不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那句一直以來都牢牢刻在他腦海裏的警醒之句?

    十年時光改變了她太多……她還是原來那個為了榮耀和尊嚴拚盡全力、意氣風發的比武大賽小冠軍嗎?

    和瑾仔細審視一番後,連連點頭讚道:“不錯嘛,你這人膽子還是那麽小,字倒是越寫越好看。”

    子清怔了一下,眼眸中閃過一絲探尋的目光。

    和瑾接著又連連搖頭道:“可是你

    寫得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寫的,這可怎麽辦?”

    子清無語,正不知如何迴答,寧瑞給出了個主意:“公主不如這樣吧,陳公子才華橫溢,想必對於模仿也不會太差。讓他對照著公主的字跡寫,穿幫的機會會小一點。”

    和瑾眼前一亮,喜道:“好主意。”

    好什麽呀!子清在心中呐喊,嘴裏仍然戰戰兢兢試圖婉拒:“公主……”

    然而不等他說出口,和瑾就笑眯眯地說:“就這麽辦了。寧瑞,挑一張我寫得好給他做樣本。”

    寧瑞領命,將樣本攤在子清麵前時,笑容裏滿是幸災樂禍。子清沒地方出氣,隻有將全部的怨念都集中在眼神上發射給寧瑞,卻被對方假裝不經意地忽略了。

    可憐的二少隻好繼續悲催沒人理的替手生涯。直到和瑾實在是困了,趴在案桌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以後,子清還在寧瑞的監視下奮筆疾書著。

    夜慢慢地更深了,周圍的一切都萬籟俱寂。

    子清一邊抄著一邊心思卻飛到了九霄雲外,飛到了遙遠的過去。十年前和她的相遇,還有這十年間的種種磨難和曆練,全部如洪水般翻騰著湧入腦海。一時間神思惘然,胸中似有萬般情感沸騰起來,直衝他的眼眶。

    無奈,向往,掙紮,痛恨,雄心……壯誌未酬。

    他太渴望長大,也太急於長大。可殘酷的現實卻總是將他打得束手無策,促不及防,最終失敗得很慘痛。

    他應該怎麽辦才好?怎樣才能徹底告別過去軟弱膽怯的自己,成為真正自強自立的男子漢?

    恍然間他瞥見自己筆下落於白紙上的黑字不知何時赫然寫著:“刀的價值在於刀本身……”

    ***

    他抬起頭看著伏於案上陷入沉睡的少女,記憶中那一句話再次跨過記憶的長河飛越而來:

    “刀的價值在於刀本身,任何浮於虛華的裝飾品都不能替代它……不僅不能替代,反而會成為累贅。”

    作者有話要說:二少的心境很大程度上也是我自己的心境,所以寫起來很有感觸。什麽時候我也能獨立自強,離開父母的羽翼一個人撐起小小的天空,撐起一方屬於自己的世界?未來的某一天一定能做到。

    呃,喜歡寫文的人都是比較感性的,一不小心就文藝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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