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這些日子忙著在府中操辦婚事,向擎蒼和朱嵐岫不得已又登門打擾。

    陸炳滿麵春風,笑道:“說來真是有趣,自從有了可兒之後,我竟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似乎又迴到二十歲的光景。”

    朱嵐岫微微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陸大人看起來的確年輕了許多”。

    陸炳笑著將二人迎入了偏廳。

    三人剛坐定,就有家丁通報錦衣衛校尉葉耕求見。陸炳便讓將人帶進來。

    葉耕奉陸炳之命暗中調查王貴妃、盧靖妃、杜康妃和趙榮妃四人的底細,特來複命。

    “大人,四位娘娘無論年齡還是出身來曆,都無懈可擊。她們的家族與當年的‘大禮儀事件’也毫無關係”,葉耕顯然一無所獲。

    陸炳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他端起桌上的蓋碗茶,悠然品茶。

    葉耕話鋒一轉,又接道:“但是屬下在調查過程中發現了另一件事情……”他望著陸炳,欲言又止。

    陸炳看了葉耕一眼,“都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葉耕於是說道:“當年‘大禮儀事件’中,禮部員外郎崔爾琢被杖斃,其十六歲的女兒崔薔淪為教坊司官妓,受盡淩辱後生下一女,取名崔可茵。崔薔生下女兒不久後就含恨而死。萬花樓的林麗娘也是落難富家女,與崔薔有些交情,見這女娃可憐,就收養了她。那女娃就是……”葉耕結結巴巴起來,“就是……萬花樓裏的……可兒……”

    “哐當”一聲震響,陸炳手中的茶碗墜地粉碎,茶水四濺。他臉色發白,“可兒……是崔爾琢的外孫女?”如今因著白槿教的事情,嘉靖對那些罪臣的後人都極為忌憚,即便可兒不是白槿教的人,有這樣的出身,陸炳也不可能再將她留在身邊了。

    向擎蒼和朱嵐岫也麵麵相覷,雖然他們對可兒都產生過懷疑,但是可兒竟是罪臣之後,這實在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陸炳究竟是定力深厚之人,雖在極度的激動之中,仍可勉強保持著鎮靜。一麵暗中運氣調息,使神情逐漸複常。“你先退下吧”,他對葉耕揮了揮手。

    葉耕剛出門,董慧芬就闖了進來,她來到陸炳麵前,語氣焦慮又怯弱,“相公,剛才我在外頭都聽見了。你不會趕可兒走吧,她孤苦伶仃的,現在又懷著身孕,若是你不要她了,還讓她怎麽活下去”。

    陸炳的心髒一陣緊縮,卻平靜勸慰夫人:“不用擔心,

    可兒的事,我會處理好的。你先別告訴她,以免滋生事端,明白了嗎?”

    董慧芬歎息著離去。陸炳沉默良久,他疲憊至極,語氣裏充滿苦澀的自嘲,“看來可兒接近我,是別有目的的。原來一切都是做戲,我居然信以為真,實在可笑至極”。

    向擎蒼和朱嵐岫都覷著陸炳的神色,誰都不敢開口。

    陸炳手撫胸口,大口喘氣,努力減輕窒息的疼痛,再開口時,聲調已很平緩,“說說你們的來意吧。”他不再提及可兒。

    朱嵐岫略一定神,從懷中掏出了藏書圖,遞給陸炳,並說明了皇上的用意。

    “這幾句偈語,一定是暗示了藏兵書的地點”,陸炳道。

    蟲入鳳窩不見鳥,

    七人頭上長青草,

    細雨下在橫山上,

    半個朋友不見了。

    三人研究了老半天,始終猜不透謎底。

    門外似乎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陸炳迅速將藏書圖藏入懷中,故意提高了音量,“這份藏書圖,我會小心保管。相信藏兵書的地點,很快就能破解”。

    可兒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她端著一盤點心走了進來。

    陸炳急迎上前,接過盤子,又心疼又憐惜地“埋怨”:“下次再讓我見到你幹這些活兒,就罰你再不準踏出房門一步。”

    可兒柔柔的、羞澀地笑著,“都是些輕活,夫君就不要難為妾身了”。

    陸炳留向擎蒼和朱嵐岫在府中用晚膳。席間陸炳不斷給可兒夾菜,二人不時咬耳朵,柔言細語。他們親密恩愛的舉動令向擎蒼和朱嵐岫目瞪口呆,如果可兒是在做戲,陸炳的演技也絲毫不遜色。

    美好的氣氛很快被無情擊碎,可兒突然雙手捂住腹部,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額頭滾落下來,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發出慘厲的哀叫:“疼——好疼——”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發的一幕嚇呆了,隻有陸炳鎮定自若地喝令:“快去找大夫!”他抱起可兒大步離去。

    朱嵐岫一瞥可兒剛才坐過的圓凳,上麵全是鮮血。再看桌上的那碗湯,是剛才陸炳親手端給可兒的。她心下已經明白了幾分,側頭與擎蒼的目光相抵,他的目光裏也有洞悉真相的無奈。

    可兒小產了,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隻是痛,無盡止的痛,一直痛到失去了知覺,昏迷中的她蜷縮著身子,慘白如紙的小臉上淚痕滿布

    。

    陸炳注視著可兒,他想起可兒剛來到陸府的情景,也是這樣痙攣成一團躺在床上,緊閉的雙眼,毫無血色的嘴唇,比被單還白的臉色。錯亂的情節讓他恍惚不能言語。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或許當初,根本就是可兒設下的苦肉計。剜心刻骨的痛,一波又一波席卷著陸炳,他渾身都在微微發抖,是他讓董慧芬去抓了一副打胎藥,加入了專門為可兒熬燉的湯內,是他扼殺了自己的親骨肉。陸炳心中苦澀難當,他別無選擇,不能給自己留下後患。難道這就是宿命嗎?上天注定,他要再一次失去自己心愛的女人。

    董慧芬一直倚靠在綺紅身上,哭得雙眼紅腫。綺紅也淚流滿臉,悲歎可兒實在命苦,好不容易才過上了好日子,卻又遭遇了這樣的不幸。

    向擎蒼和朱嵐岫悄然離開了陸府,他們知道陸府現在亂成一團,留下隻會添亂。

    風雪彌漫的夜晚,二人躑躅在街頭。向擎蒼瞥見路邊有一家小酒館,“進去喝杯酒,暖暖身子”。

    店小二熱了一壺酒端上桌,又切了兩斤牛肉。二人對飲了一杯,憶起當日在小竹林中,一壇陳年女兒紅,把酒言歡,又借酒澆愁,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兒,真的會是白槿教的人嗎?”朱嵐岫心存疑惑。

    向擎蒼轉動著手中的酒杯,“難道隻是巧合嗎?我不相信這世上有如此多的巧合”。

    “可是,白槿教的人做事向來不留痕跡,從羅刹的背景未露半點破綻便可見一斑。可兒這樣的出身,隨時都有暴露的危險,他們為什麽要留下隱患?”朱嵐岫黛眉深鎖,“我總有一種感覺,閻王,就在指揮使的身邊,但是可兒的年齡完全不符。若說閻王今年三十二歲左右,指揮使身邊,倒是有一個年齡相符的人”。

    “陸夫人?”向擎蒼一驚,手中的酒杯差點掉落,“這不可能,陸夫人是蔣太後做主許配給大人的,他們夫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你忘了,白槿教的人精通改容術。那改容大法是天竺國的邪術,對艾瑪來說自然不在話下”,朱嵐岫提醒他。

    向擎蒼心頭一凜,沉默下來。

    徹查香肌丸一事有了結果,那是王貴妃讓心腹太醫偷偷配製的,目的就是讓應曉蕙終身不孕。嘉靖立即下令將太醫斬首。王貴妃因著是太子的生母,而太子又特別得嘉靖的疼愛,隻是被幽禁於景仁宮,但這已經意味著,她永遠失去了競爭後位的資格。嘉靖也聽從了朱秀貞的建議,派太醫前去為方

    皇後治病,先維持後宮的穩定。

    後宮的風波漸漸平息。陸府的事端也有了進展,昏迷了整整兩日的可兒在綺紅和董慧芬的悉心照料下,終於能吃得下東西,也有力氣開口說話了。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淚水沿著可兒蒼白消瘦的麵頰漫流,憔悴的麵容,自責的眼神,讓陸炳無法不為之心痛,他幾乎要相信,可兒是無辜的,她的身世隻是巧合,與白槿教毫無瓜葛。可是殘存的一點理智又告訴他,可兒擁有高超的演技,不可輕信。他的心裏有萬馬奔騰,踩踏著,撕扯著他。咬緊牙關,他緊緊抱住可兒嬌弱的身軀,將頭深埋入她的秀發裏,無力移動,也無力思想了。

    淒冷的寒夜,柳鳴鳳坐在花園的枯樹下,仰望稀稀落落的幾點繁星。

    “小姐”,桂花將一件青色披風披在柳鳴鳳的肩上,然後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小姐,你每天晚上都在這兒看星星,星星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嘛”。

    柳鳴鳳一臉悲戚,“總覺得爹在天上看著我,每一顆星星,都像是他的眼睛”。

    桂花拉住她的手,“小姐,星星看得再多,老爺也迴不來了。你還是趕緊想法子對付那個嚴世蕃吧,自從老爺去世後,他三天兩頭上門糾纏,小姐總不能躲他一輩子啊!”

    柳鳴鳳淒然歎息,桂花雖然傻氣,說的卻是大實話。柳王旬在世時,嚴嵩父子提親遭拒雖懷恨在心,卻也不敢有什麽明目張膽的舉動。現在柳王旬一過世,嚴世蕃就三番五次以祭拜安遠侯為借口上門,柳鳴鳳沒有心情與他多做糾纏,都讓家奴迴複稱小姐因悲傷過度閉門謝客,不願見外人。嚴世蕃倒也沒有硬闖,但今日他留下了一句讓柳鳴鳳心驚膽戰的話,他對侯府家奴說:“告訴你們家小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早晚要成為嚴家的媳婦!”

    想到嚴世蕃的話,一股寒氣直侵柳鳴鳳心底,眼下嚴嵩父子得勢便猖狂,柳王旬生前的赫赫戰功,也抵不過父子二人的阿諛奉承,何況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眼下柳王旬屍骨未寒,嘉靖還不至於逼他的遺女立即出嫁,但將來就很難說了。

    “小姐,你說話呀”,桂花

    柳鳴鳳木然搖頭,“我能有什麽法子可想。向大哥不願意娶我,他的心裏隻有雲錦公主。嚴世蕃又步步緊逼,看來我隻有離開京城,去投靠鎮守邊關的叔父了。那裏雖然條件艱苦,好歹身邊還有個親人,有叔父撐腰,嚴世蕃也不敢太過放肆”。

    桂花點點頭,

    “也隻有這樣了,叔老爺,還是很疼愛小姐的”。

    柳鳴鳳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咬牙道:“明日你去請向大哥到府上來一趟,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他說。”

    桂花不樂意了,“他那樣對小姐,小姐又何苦……”

    柳鳴鳳哀哀長歎,“或許是我上輩子欠他的,合該我為了他,丟掉矜持,放下自尊,毀掉自己的全部原則”。

    第二日,桂花找到了向擎蒼,粗聲粗氣,“我家小姐要見你,說有要緊事對你說”。

    向擎蒼知道桂花對他不滿,隻是禮貌地笑笑,跟著她去了。

    柳鳴鳳見到向擎蒼時顯得很激動,喘息不定,恨不能撲到他的懷中,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悲痛和委屈一股腦兒向她傾訴。但她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感情,心底流淌著苦楚的淚,嘴角卻撐起酸澀的笑,“我請你來,是要向你道別”。

    “道別?”向擎蒼頗感意外。

    柳鳴鳳凝望著他,幽幽開口:“等爹爹亡故滿七七四十九日,我就要去投靠鎮守邊關的叔父了,一個人無依無靠,總要尋求個依靠。”

    向擎蒼心中傷感,卻不知如何安慰她,隻是深歎了口氣,“這樣也好,至少有個親人在身邊照顧”。

    柳鳴鳳投向他的目光滿含哀怨,“你不是說,會保護我,照顧我?”

    向擎蒼一時語塞,“我……”

    “我明白,你是想將我當成妹妹一樣保護和照顧”,柳鳴鳳淒淒而笑,“好啦,我不和你玩文字遊戲了,既然不情願隻當你的妹妹,又何必成為你的累贅。你放心,我不會再糾纏你了”。

    柳鳴鳳說了很長的一句話,“文字遊戲”這四個字卻牢牢刻進了向擎蒼的腦子裏,以至於其餘內容被他忽略。

    柳鳴鳳見向擎蒼怔怔出神,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說,一股無名火騰的竄上心頭,她語氣生硬:“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向擎蒼一直在思索著“文字遊戲”,沒有留意到柳鳴鳳的表情,隻說了句“我會再來看你的”,就徑直走開了。

    柳鳴鳳默默無言的目送向擎蒼離去,她的臉上有種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眼神中混合著絕望和沉痛。

    桂花衝了過來,她從沒見過小姐這樣徹底的悲哀,她怒道:“小姐,犯不著為這種薄情郎傷心!”

    柳鳴鳳苦歎:“他不是薄情,而是太過專情。”

    “小姐

    ,事到如今,你還幫著他說話”,桂花氣衝衝地大嚷。

    柳鳴鳳伏倒在地,痛哭失聲,“都是我自己犯賤,我已經無藥可救了!”

    向擎蒼走出侯府大門時行色匆匆,根本沒有發現,嚴世蕃正躲在暗處,惡狠狠地盯著他看。嚴世蕃又打算登門騷擾時,正見到桂花帶著向擎蒼進府,他簡直要氣炸了,柳鳴鳳以各種借口打發他,卻邀請向擎蒼上門,妒火在他的胸中燃燒,燒得他雙目赤紅,像一頭嗜血的野獸。此時他陰狠毒辣的目光似冷箭直刺向擎蒼的背部,又投向了侯府緊閉的大門。他的嘴角抽動著,扭曲成了陰險的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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