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安堂在東南角的一個小院裏,地處偏僻,除了附近的下人外,平日裏極少有人會光顧。朱嵐岫獨自一人來到了集安堂外,一扇破舊的木門,上麵有一把沉重的、鏽跡斑斑的鐵鎖,看起來甚是寒酸,與紫禁城的富麗堂皇格格不入。

    透過木門的縫隙,可見院內枯草叢生,一片荒蕪。朱嵐岫見四下無人,縱身躍入。滿地的枯枝敗葉堆積了厚厚一層,幾乎沒過腳踝,盡頭是三間門窗殘破的小屋一字排開。

    朱嵐岫凝目細瞧,發現左右兩間屋子的門上都布滿了蜘蛛網,唯獨中間那扇門上的蜘蛛網從中間斷開,垂掛兩側。門沒有上鎖,她伸手一推,門扇立即分開。她飛身閃入,迅即將門關上。空間不大,地上和木板床上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房梁和牆上蜘蛛網密結,一看就是長年累月無人打掃的景象。奇怪的是,靠窗的一張木桌和桌前兩張長凳卻是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半截未燃盡的殘燭。朱嵐岫暗忖道:“昨夜定是有人在這廢棄的屋中密會,無意中經過的宮女受到了驚嚇,這才鬧出了有鬼的傳聞。”她舉目環顧,想著曾有個懷孕的宮女在這裏居住,年久失修破敗荒蕪的小屋裏,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她目注蒙塵的窗台,靜靜感受被層層灰塵覆蓋的舊夢往事,一顆心因染上淡淡的哀愁而驟感作痛,不知為何有種隱隱的感覺,那個懷孕的宮女,和自己有所關聯。雲錦公主,是低賤的宮女所生,難道……“

    離開集安堂後,朱嵐岫胸中仍湧動著刻骨的惆悵。她抬頭望天,陰霾的天空烏雲翻滾,似乎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雨。陰沉沉的天空連接著黃琉璃瓦覆蓋的宮殿屋頂和正中央的琉璃須彌座,不遠處就是欽安殿了。朱嵐岫驚覺,原來欽安殿和集安堂離得很近,從欽安殿穿過禦花園來到集安堂,如果翻牆而過的話,無須經過門禁,倒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王寧嬪已經死了,羅刹還會與什麽人密會呢?

    朱嵐岫本想著將這一發現盡快告訴陸炳,從禦花園門口經過時,卻被眾芳搖落獨鮮妍的梅花吸引住了腳步。幾乎滿樹都是花,曆經一番寒徹骨才怒放的花朵,頗有一種冰清玉潔的韻致。

    走近了才發現,繁盛似錦的梅花,紅的、白的、黃的,簇擁著一個麗質芳姿的曼妙身影。趙榮妃獨立於花樹叢中,她一身淡青色的紵絲紗羅燕居服,外罩一件素白錦緞披風,晶瑩淡雅,融入了梅花的世界裏,渾然天成。朱嵐岫心中暗暗讚歎,一身傲骨,不與群芳爭豔的榮妃,恰似這傲霜淩風的梅花,為蕭殺的嚴冬送來一抹暖色。隻可惜她際遇淒涼,令人惋

    歎。

    趙榮妃聽得腳步聲沙沙作響,迴過頭來,見是朱嵐岫,她嫣然一笑。榮妃本生得豔麗絕世,隻是平常一臉冷漠神情,看上去尚無什麽動人之處。此刻啟唇微笑,頓時神情大變,如花盛開,撩人綺念。

    朱嵐岫歎道:“榮妃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一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看你如何去接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人不能永遠背負著痛苦的迴憶走向未來。”

    “謝謝公主的寬慰”,榮妃保持著微笑,但很快收斂了笑容,幽幽一歎,“再苦再痛,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已經想通了,再這樣消沉下去,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我不是端妃,不會任人宰割!”

    榮妃眼中有寒光閃現,散發出的瑟瑟冷意讓朱嵐岫渾身冰涼,不自覺地雙手抱肩。

    “這麽冷的天,也不穿件披風,當心受凍”,榮妃動手解開身上的披風,“這披風足夠將咱倆都裹上,我陪你迴淩雲軒吧”。

    朱嵐岫還未及接話,狂風驟起,耀眼的閃電在空中劃出一道裂痕,緊接著雷聲轟鳴。

    “遭了,要下大雨了,咱們快到欽安殿內避雨吧”,榮妃拉了朱嵐岫的手疾步前行。二人剛跑出幾步,瓢潑大雨已兜頭澆下,漫天水霧,視野裏白茫茫的一片。榮妃將已解下的披風罩在二人頭上,她們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隻能憑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地持續向前奔跑。終於跑進了欽安殿後,二人都被淋得從頭到腳全身濕透。

    剛進入正殿喘了口氣,竹青就趕到了,她懷中揣著兩把傘,跑得急,也顧不上打傘,渾身濕漉漉的,裙擺上濺滿了汙泥。

    “娘娘,奴婢剛才就發現天色不對,正想提醒您帶傘,一迴頭就不見人影了”,竹青略帶責備的口吻,“您病體未愈,又淋了雨,這可如何是好”。

    榮妃笑對嵐岫道:“你瞧這丫頭,一天到晚的嘮叨,跟個老婆子似的。”

    朱嵐岫微笑道:“難得她這般貼心,這是你的福氣。”

    竹青見朱嵐岫也在,忙將其中一把傘遞給她,“公主,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永寧宮離這兒比淩雲軒近得多,先到那裏換身幹淨的衣裳,喝碗薑湯驅寒吧”。

    “瞧瞧,這會兒連你也要被嘮叨了”,榮妃笑看著朱嵐岫。

    朱嵐岫也打趣道:“竹青的話,我哪敢不從。”

    竹青微微嘟起嘴:“兩位主子,居然拿奴婢尋開心。”

    榮妃和朱嵐

    岫都笑得歡暢,竹青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竹青為榮妃撐傘,朱嵐岫獨自打傘,三人穿過蒼茫的雨霧,迴到了永寧宮。

    火盆裏燒著菊花炭,暖烘烘的。朱嵐岫除盡衣衫,將濕漉漉的長發全部撂至胸前,擦幹了身子,剛係上肚兜,正準備穿內衫,目光掃過麵前的銅鏡,她嚇了一跳。從鏡中看到,榮妃正站在身後不遠處,呆呆盯著自己的後背看。

    雖說都是女人,朱嵐岫也不習慣這樣裸露著身子,她急忙取過內衫想往身上穿,忽聞竹青的驚唿聲傳來,“公主怎麽也有……”

    榮妃微笑著接過了竹青的話:“竹青總說我肌膚似雪,世間罕見。今日見到公主一身吹彈可破的凝肌雪膚,她自然要驚歎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朱嵐岫將內衫穿好,紅著臉迴過頭去。竹青端了一碗薑湯過來,麵色訕訕,“奴婢識見短淺,讓公主見笑了。這碗薑湯,公主快趁熱喝了”。

    朱嵐岫抿嘴輕笑,雙手端起那碗薑湯飲了一口。

    有宮女進來通報,杜康妃帶著兩位小公主來了。

    榮妃嘴角微向下一撇,“外頭下這麽大的雨,她倒真是風雨無阻”。

    竹青道:“不管康妃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娘娘病了這麽長時間,總歸隻有她堅持定期前來探望。”

    “放心,我不會怠慢了人家的”,榮妃說話間已迎了出去。

    康妃帶來的是端妃留下的兩個女兒,七歲的常安公主朱壽媖和三歲的寧安公主朱祿媜。兩位小公主都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如玉般通透水靈。隻是少了一般孩子的純稚活潑,朱壽媖沒有笑容,沉默得讓人心疼。朱祿媜一直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後,膽怯怕生。

    康妃將身上的湖藍色披風脫下交給織畫,道:“還有小公主的外套,一起拿去烘幹,都被雨水打濕了。”

    竹青忙帶著織畫進了裏間。

    “姐姐的景陽宮內種植了許多芭蕉,這大雨天的,姐姐不在宮中聆聽雨打芭蕉,怎麽反倒出來淋雨了”,榮妃言笑淡淡。

    康妃盈盈一聲歎,“我哪裏有妹妹這樣的詩情畫意。本想著帶兩位公主到禦花園中觀賞臘梅,誰知剛要出宮就大雨傾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我和妹妹離得近,索性就帶她們到這兒來看德妃的小公主了”。

    榮妃和康妃說話時,朱嵐岫正在裏頭梳妝,這會兒穿戴停當後走了出來。

    康

    妃見了朱嵐岫笑語盈然,“剛才榮妃還說我怎麽不在景陽宮中聆聽雨打芭蕉,公主不也放著淩雲軒內絕佳的蕭蕭竹雨不欣賞,卻冒雨跑到榮妃這兒來了”。

    榮妃道:“別提了,我和公主可是在禦花園內被淋成了落湯雞,狼狽不堪,剛迴來換了衣裳。”

    朱嵐岫目光一轉,見壽媖和祿媜縮在陰冷的角落,也不與大人們親近。她心中難過,近前彎下腰來,伸手輕拂她們的頭發,柔聲道:“天氣冷,到火盆邊來和我們一起烤火吧。”

    朱嵐岫過往常到翊坤宮走動,和端妃的兩個女兒較為熟悉。壽媖低低喚了一聲“大姐姐”,用倔強的眼神望著她,“我們不冷”。

    朱嵐岫心似針紮般麻痛,目蘊淚光,說不出話來。

    康妃見狀暗暗搖頭,喚道:“織畫,將兩位公主帶到她們的小妹妹那裏去。”

    織畫和竹青將兩位小公主帶走後,康妃歎氣道:“可憐了這三個沒娘的孩子。德妃的女兒不過一歲多,什麽都不懂倒還好些。端妃這兩個……唉……”端妃死後,方皇後曾主動提出要撫養她的兩個女兒。嘉靖自然是不同意,推托皇後要統理六宮,無暇他顧,又說這後妃中就屬康妃性情溫和,識大體,將兩個小公主交由她撫養最合適。嘉靖已經搬離了乾清宮,住進了皇城西苑的萬壽宮,從此再也沒有迴到紫禁城內的寢宮居住。因著端妃的緣故,嘉靖不時召見這兩個女兒,康妃也沾了光,一個月內已數次被召到萬壽宮侍寢。

    榮妃淡淡道:“姐姐近來侍寢頻繁,皇後沒找你麻煩吧。”

    “現在還沒有,但遲早會被她尋出把柄來的”,康妃水眸輕顫,“侍寢不過是圖個心安,證明自己還未落到色衰而愛弛的地步。否則的話,那其實是一樁……苦差事。我的話,妹妹不會不明白”。

    榮妃道:“姐姐不必如此隱晦,說白了,侍寢就是被皇上虐待。”

    榮妃這般口無遮攔,朱嵐岫登時臊得麵紅耳赤。

    “呸呸呸,這樣的話怎好說出口來”,康妃亦是紅了臉,轉而嗔怪道:“公主還待字閨中,萬一她聽了害怕,將來不敢嫁人了,你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你們……”朱嵐岫羞得雙手掩麵。

    榮妃輕笑道:“公主不必擔心,你那頂天立地的夫君,是不會虐待你的。”

    朱嵐岫垂下手來,訝異地睇著榮妃。

    榮妃俯下身去,執起銀火箸夾撥著火盆內的菊花炭,火

    盆架不高,圓框邊緣下承四足,足外曲,線條流暢。盆架髹黑漆,其上雕飾秀雅的梅花紋,四足飾花卉紋。她一邊道:“公主這般高貴聖潔,自然隻有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才配得上。”

    康妃點頭道:“榮妃說得對,到時得擦亮眼睛仔細挑選,可別像當年永淳公主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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