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吹開了一間奢華宮殿的窗戶,原本溫暖如春的屋內突然侵入這股冷氣令執勤的宮女打了個噴嚏。

    “奴婢該死。”那宮女哆哆嗦嗦地跪地。

    此刻元愉坐在一張大床上,垂眼看著床上昏睡的李嬋。李嬋迴冀州後,一直纏綿病榻。大夫換了好幾撥,可總不見好。元愉斷定她是由於跟著自己一路奔波才烙下了病,故而又是愛憐又是自責。

    對於宮女的請罪,元愉看也沒看。

    “吱呀”一聲,掌殿太監正在此時領著一個灰衣鶴發的老者進來。

    元愉微眯起眼,朝著門口看了一看。

    “叩見陛下。”掌殿太監“撲通”一聲跪下,旁邊的老者卻呆立著不動。太監急了,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擺,提醒道:“哎,你這人,真不懂規矩,快跪下。”

    “你就是盧太醫的師兄?”元愉打量著眼前之人,倒並沒有因為他的無禮而發怒。

    “正是。”老者不卑不亢地迴答。

    “鬼手神針,木斌。”元愉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從床上站了起來,“你若能治好梁貴妃,朕必有重賞。”

    木斌冷笑一聲,兀自走到床邊,還未等別人首肯,已經握住李嬋的手腕,開始把脈。木斌在床側正襟危坐,間或捋著花白的胡須默默出神。

    “如何?”元愉焦急地詢問。

    木斌抽迴手,又問了些李嬋的病情,接著起身道:“濕邪入體,待我開服藥,三日後必能痊愈。”

    “木大夫果然是名不虛傳。”元愉笑著讚賞,接著他又向掌殿太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木斌帶走領賞。太監過去請木斌,木斌卻依舊立著不肯動。

    “請陛下屏退左右。”木斌眼觀鼻鼻觀心地說話。

    對於他的這個要求,元愉絲毫摸不著頭腦。給李嬋看診之事已了,他一個大夫,難道還有別的什麽大事?

    元愉斟酌著,遲遲不下命令。木斌耐心極差,便是當著皇帝,也不改脾性。

    “請陛下屏退左右。“木斌又重申了一遍他的話。

    元愉微皺起眉,直直地看他。木斌絲毫沒有被他的威懾所嚇倒,目光炯炯地與元愉對視。

    元愉思忖片刻,終於還是下了命令,讓周遭的宮人退下。

    “木神醫還有什麽指教嗎?”元愉冷冷地問道。

    “哼哼。”木斌冷哼了幾聲。“陛下以為,我千裏迢

    迢趕來此地,會是呆呆為了給人診病嗎?”

    “你還想怎樣?”元愉心裏突然升起一絲不快,若不是為著李嬋生病,需要此人施救,他早就下令將這人拖下去杖責了。如此恃才傲物,以下犯上之人,如何要得?

    木斌摸了摸胡須,神色詭異地說道:“我還想,幫陛下擊退這二十幾萬大軍。”

    木斌此言一出,元愉震驚地想不到言語迴複。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質疑起了對方的話。

    “木神醫,行軍打仗與治病救人可不太一樣。”

    木斌冷傲地一拂袖,道:“眾人皆以為大夫隻能治病救人,殊不知大夫要想殺起人來,那便是屍橫遍野,別說是區區二十幾萬大軍,便是這整個魏國,隻要我願意,也能叫他化為人間煉獄。”

    元愉被他說得臉色微沉,此人費盡心機來助他,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這人他到底該不該信,該不該用?

    “陛下放心,我是真心想要助你。”木斌似是看透了元愉的想法,故而給他一劑定心丸。

    “為何?”元愉不解:“為何要幫朕?”

    “哼哼,說是幫陛下,其實不過也是想完成我的一個心願。”木斌答。

    “什麽心願?”

    “木某最近煉製出了一個稀罕玩意,趕巧這裏有了戰事。又有如此好的契機,這才奔赴而來。”

    “你想試練你的新藥?”元愉理所當然地猜測。

    木斌搖了搖頭,否定了他一半的話:“並非是藥。”

    “那是什麽”

    “哼,到底是個什麽,請陛下日後拭目以待。”木斌桀驁地說道。說完這話,也不等元愉有什麽反應,已經轉了個身,自顧自地離開了。

    元愉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來迴地想了幾遍木斌說的話,最終還是無法確定要不要相信他。

    “來人。”元愉大喊一聲。

    掌殿太監聞聲小跑著進來。

    “叩見陛下。”

    “等那木斌出了方子,你記得不要立即抓藥。你先得拿著方子去太醫院,等太醫們看過,確定乃是良藥之後,方可煎服了送來。”元愉仔細地囑咐掌殿太監。這木斌行為古怪,李嬋又是他心頭之愛,他自然要小心一些。

    “奴婢記下了。“太監說話間退至一邊。

    元愉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坐到床側,繼續守著生病的李嬋。

    聊城乃是渭水南麵的一座大城,元愉稱帝後將其劃入版圖,然而月前一役又被北魏朝廷重新收複。

    此地乃是商賈雲集之地,雖經曆了一場大戰,很快地又恢複了元氣。眼下,聊城兩條幹道上,依舊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在聊城東側,有一座四進的宅院,乃是當朝某位太守的老宅。這宅子也不知怎麽迴事,前幾日突然被官兵團團圍住,又有大夫模樣的人進進出出。

    此時,在離這所宅院不遠的巷道中,一個藍衣女子緩緩地行走著。這女子麵容有些憔悴,似是許多日未曾休息好。再看她發絲有些淩亂,且衣擺處滿是塵土,不難猜測出此人定是連日來都在趕路。

    走了一段,漸漸地,那宅院出現在眼前。沈挽荷打量了一眼不遠處幾個站崗的衛兵,又望著白牆沉思了一陣,接著一腳踏上牆外的柳樹,輕巧地翻過了牆頭。

    她一路趕來,一路打聽消息,又在這冀州蹉跎了幾日,才知道顧沾卿已經不在軍營中,而是住進了聊城。這樣的安排,自然是為了讓他好好養病。可想而知,這人是受了多重的傷。

    沈挽荷走過一片翠竹掩映的小道,來到假山前。此時,她卻停住了腳步。一陣北風吹來,竹葉“簌簌”而響。明明隻有幾步路,她卻越走越沉重。越走越有一種置身海浪之中,無法唿吸之感。到底,還要不要進去,要不要相見?他們之間,是不是,相見不如不見?既然他已經從鬼門關迴來了,那麽她也不必再擔心。何況,他已是有婦之夫,就算見了,又能說些什麽?

    沈挽荷在原地站了半柱香的時間,終是轉了個身,朝來時路邁開腳步。

    突然一陣輕輕的咳嗽聲令她渾身一震,猛然停住了腳步。她從不知自己對那人竟是這般熟悉,熟悉到對方一聲輕咳她便能認出他。沈挽荷深深歎出一口氣,並狠狠地握住衣服的下擺,接著轉頭認命地朝著前方走去。

    顧沾卿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靜靜地坐在庭前的一片空地上。在他麵前擺著一盆炭火,而他手裏拿著一疊冥紙。此時他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往火盆裏投紙錢,飄起的煙塵偶爾惹得他咳嗽連連,他也不顧。

    最終他燒完了紙,踉蹌著起身。他緩緩地側過身子,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毫無預兆地映入他的眼眸。那一瞬,顧沾卿似被雷擊中,他瞪大雙目,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時至今日,他才終於真正明白何謂腦中一片空白。可就算腦子無法想事情,心裏卻如同被刀刃劃爛再倒上老醋般難受。那

    種酸澀痛楚的感覺,直令他渾身都顫栗了起來。

    這到底是幻覺,亦或是真實?若是幻覺,為何眼前之人如此得色彩明豔,鮮活動人?若說是真實,為何對於他來說此生注定隻能出現在夢境亦或停留在宣紙上的人,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他眼前……就那麽近的距離?

    升騰的霧氣漸漸模糊了顧沾卿的視線。他視線中的沈挽荷滿身塵土,麵容有一絲疲憊。較之八個月前,她瘦了許多。他的挽荷,怎麽就瘦了呢?她畢竟沒能夠照顧好自己。

    那頭的人微微動了動,顧沾卿再也無法遏製住心中翻騰的情愫,倉惶地朝她走去。沈挽荷僵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顧沾卿走了幾步,突然胸前中箭的傷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捂著胸,無可奈何地向前撲去。沈挽荷望之大駭,衝上去一把扶住他。

    這一扶,無異於在顧沾卿原本就已經波濤湧動的心湖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顧沾卿倒吸一口冷氣,以緩解喉中的梗塞之感。可惜便是唿吸得再多再深,也絲毫無法減去由於情思上頭,酸澀彌漫所產生的不適感。顧沾卿不由自主地伸起手,靠近她的臉頰。他的手尚未觸及她臉上的肌膚,眼裏的淚已再也無法遏製得流淌而出。此時,沈挽荷恰巧抬頭看他,便看到那溫文淡然,心堅若石之人竟落下了淚。

    他這淚是因為她嗎?他不是已經達嚐所願,狠心地斷送了那段情。如今這副樣子,又是做給誰看?沈挽荷默然地別過臉,內心被封存起來的一些情緒突然在此時全部湧上心頭。沈挽荷咬著牙,不讓自己失態。就在此時,她忽覺身上一緊,等迴過神來,人已在對方的懷抱中。這些年,他千百次強忍著吻她的衝動,連魂縈夢牽間都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抱她。今日他若是再不成全自己一次,他便不是人了。

    沈挽荷渾身劇震,人生至此,從未有過一刻似這般不知所措。沈挽荷想歎息一聲,出來的卻是哽咽之聲。天呢,她何時也已淚趟滿麵,可笑的是竟不自知。她原以為,他們兩人見麵,無非道一聲“好久不見”,然後淡然地交談幾句。為何都成了這般模樣?

    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揍他一頓。很想揪著他的衣服,問他到底想怎麽樣?為何兩人明明有機會在一起的時候,他左右閃躲從不知珍惜。如今她已對他死了心,斷了情,他卻要擺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樣子。若不是他身受重傷,她真的會出手。可惜此時,她連動也不敢動,唯恐顧沾卿胸口的傷勢更為嚴重。

    沈挽荷閉了閉眼,待情緒

    稍微平複後,再緩緩睜開。這個人,說不怨恨他,那是假的。說全然忘懷,全然不念那也是假的。隻是如今她心中已牽掛上了另一個人,她已不是當年的沈挽荷。

    連日來顧沾卿一直恨自己深受重傷,然而這一刻他卻覺得竊喜,喜自己這一傷,換來了他與沈挽荷的重逢。他不去想以後的事情,不去想那些必須離開沈挽荷的理由。這一刻,他沒有身份,沒有背景。他隻作為一個男人,抱著自己癡戀的姑娘。

    “挽荷。”顧沾卿好不容易找迴自己的聲音,“你冷嘛?”

    沈挽荷不知他為何出此一問,照實說:“不冷。”

    “那你累嗎?”顧沾卿繼續低低地問。

    “不累。”沈挽荷答。

    “很好。”顧沾卿滿意地點點頭,嘴角慢慢纏上一絲笑意,“因為……我要擁夠了才會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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