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養了幾天,柳墨隱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這日他獨自一人坐在廊前的矮凳上曬太陽,聽周圍樹林裏的鳥叫。距離雍州一別已近一月,也不知挽荷與小師妹有沒有安全到家?自己曾在紙條上說會在事情辦妥後去找她,誰知一拖竟是這麽久。柳墨隱想得出神,並未感覺到背後有人接近。

    突地,一道淩冽的掌風逼近,在快要觸到他脖頸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柳墨隱倏忽一閃,正待瞧清來人,對方又是一掌,劈得他絲毫無法抬眼。柳墨隱左閃右避了六七招,終是被對方拿下。

    “爹?”柳墨隱此時被反剪了雙手動彈不得。呆了這些天,他這老爹一直對他能避則避,偶爾遇見便是冷嘲熱諷。也不知今日偷襲他,是何原因。

    “哼,沒用的東西!”柳兆言放開了他,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話。

    柳墨隱倒是猜到了他老爹生氣的原因,卻不辯解。

    因著魏希垣日日求著拜師的緣故,柳兆言慢慢地意識到,自己的衣缽確實沒有人繼承。可歎他明明有個兒子,偏偏是個逆子。從小就不聽話,不願習武。後來出了那檔子事,他更是有理由不練功了。如今一試,方知他的功夫與自己比簡直就是相去十萬八千裏。柳兆言有些痛心地搖了搖頭,隻恨不得將魏希垣的腦子挖出來,裝到柳墨隱的腦中去。

    “即日起,給我勤加苦練。”這幾個字,惡狠狠地從柳兆言的嘴裏蹦出。

    柳墨隱聽了有些驚訝,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爹讓他練武,那便是原諒他,重新接納他的意思。可是他原定的計劃,乃是養好傷便去天鷹閣。如今他爹這樣吩咐,近日內他怕是走不了了。

    “怎麽,不樂意?”冰到極點的聲音中隱隱藏著怒氣。柳墨隱有預感,他若是拒絕,他爹說不定真得會當場了結他。

    柳墨隱識趣地搖了搖頭,道:“爹的吩咐,孩兒自當領命。”

    柳兆言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嘴角露出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一個月後,沈挽荷獨自一人閑逛在聊城的市集內。微微細雨中,她步出老張布行的大門,日子仿佛又迴到了她曾在洛陽的樣子。顧沾卿的傷還未痊愈,隻能勉強在宅邸內行走。她的原定計劃乃是顧沾卿沒有大礙後,就離開此地。然而對方每每看穿她的心思,往往她請辭的話還未說出口,對方已委婉地請她多留幾日。不得法,她隻好一拖再拖,一直呆到今日。

    眼見著雨有下大的趨勢,沈挽荷握緊手裏的兩件成衣,

    匆匆地往迴趕。

    她走到市集口,卻見一群人圍作一團,嘰裏呱啦地在講些什麽。出於好奇,她上前一看,此時這群人又正好向周圍迅速散開。沈挽荷看到人群的正中間,有一個青年正在激烈地嘔吐著。

    “這李家的大郎也不知怎麽得,昨日還好好得,今天就病成這幅德行了。”沈挽荷麵前,一個提著菜籃的大嬸與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著。

    “哎呦,這別是中邪了吧?”另一個老婦迴道,“不行不行,我得趕緊迴去燒燒香,去去晦氣。”說著,麻溜得跑走了。

    “什麽中邪,明明就是脾胃失調,婦道人家,胡言亂語。”一個老頭湊上來,也加入了評論的行列。

    這廂聊得正起勁,那廂李家大郎卻不行了,在吐完胃中所有食物後,腳下一個踉蹌,倒地不起。

    “娘呀,不行。得趕緊送醫館。”人群中也不知是誰高唿了一聲,接著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圍上去將李家大郎扶起。

    沈挽荷往後退了幾步,給眾人讓出道路。李家大郎橫躺著經過沈挽荷麵前的時候,她分明看到了對方臉上明顯的青紫,以及雪白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她本是見慣生死之人,然而在看到他的麵容之時,不由自主得打了個寒戰。沈挽荷微微搖一搖頭,將那詭異的麵容甩出她的腦海。

    雨絲慢慢變得綿密起來,沈挽荷不願再耽擱,抬足走出了東市。走了一小段路,又有一樁事情令她停住了腳步,乃是一對送葬的隊伍。素色的孝服,白色的旗幟,漫天的紙錢,令人不由自主得停下腳步,立在一旁為他們讓行。

    “你這個沒心肝的,怎麽就丟下我們娘兒倆啊!這可叫我們怎麽活呀!”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撫著棺槨,哭得撕心裂肺。

    雨更大了,沈挽荷佇立其中,不知不覺被雨水打濕了頭發。送葬的隊伍漸漸離開,沈挽荷目送著這群人離去,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微微歎息一聲,正待轉身,卻突然發現自己頭頂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傘。她迴身一看,卻見顧沾卿手執雨傘,微笑著看她。

    “你?”沈挽荷瞪大雙眼,全然不敢相信這人竟這麽跑了出來。他的傷明明還沒有恢複到這種程度。

    “下雨了。”顧沾卿暖若和煦般與她解釋。

    “可是……”沈挽荷有些著急得想要與他辯解,誰知顧沾卿竟激烈得咳嗽了起來。他一手掩著口,另一隻拿著傘柄的手猛烈得顫抖,幾乎無法將傘拿穩。沈挽荷氣惱得奪過

    他手裏的傘,待他喘平了氣怒喝一聲:“迴家!”

    某個將沈挽荷激怒的男子很是得意地“嗯”了一聲,接著跟緊對方的腳步。

    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顧沾卿出來的時候特意找了個沒人看守的邊門,避過眾人。豈料尉超恰巧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向他稟報軍情。尉超四處尋不到顧沾卿,詢問守門的人又是一問三不知。他又驚又駭,隻以為他家大人慘遭毒手了。於是領著兵,四處盤查。

    沈挽荷與顧沾卿二人就要走上府邸的台階,卻被一聲激動且欣喜的叫喚聲所驚。

    “尉超?”顧沾卿疑惑地看著他,以及他身後的一隊軍士,“這是做什麽?”尉超曾一度在遠地為顧沾卿做事,而顧沾卿重傷後,他又要忙著幫張將軍管理在城內駐紮的幾萬士兵。所以,今日乃是他與沈挽荷正真首度謀麵。

    “我……找大人您啊。”尉超無辜地辯解,“您怎麽出去了也不……”

    尉超還沒說完話,已經接到了顧沾卿警告的眼神。他隻得懨懨地低下頭去。

    沈挽荷一看到尉超,心頭便襲來一陣莫名的熟悉感。她明明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這種熟悉感到底從何而來?

    “挽荷?”見沈挽荷愣愣地盯著尉超看,顧沾卿微蹙起眉頭,喚了她一聲。

    “啊?”沈挽荷猛然迴神,不明所以地看他。

    “進屋吃飯吧。”說完,已經拉起沈挽荷的手,將她扯入門框中。

    晚飯的菜式簡單而精致,沈挽荷一邊吃,一邊還是在想關於尉超的事情。

    “那個……”思考了許久,她終於決定開口詢問顧沾卿,“剛才那位帶頭的將領,是誰啊”

    顧沾卿神色微微一變,又迅速恢複到平靜:“你是說尉超嗎?”

    “哦,原來是叫尉超。”沈挽荷呐呐低語。

    “你們見過?”顧沾卿試探一問。

    “沒有。”沈挽荷搖了搖頭。她從不知有尉超這一人,更沒見過尉超,然而這種熟悉感卻那麽得清晰。

    “他……一直都在軍中嗎?”沈挽荷依舊想搜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嗯,一直都在。”顧沾卿神色自如地撒謊。

    沈挽荷輕輕地“哦”了一聲,終於放棄糾結此事。

    顧沾卿見沈挽荷對尉超如此上心,心裏有些忐忑,唯恐她認出尉超。

    “那兩件衣服做得如何,可還和

    你的心意?”顧沾卿故意換了個話題,引開沈挽荷的注意力。

    “哦,都拿來了,隻是還沒試穿。”說著沈挽荷打開擱置在鄰座上的布包,將兩件成衣拿出來給對方過目。話說沈挽荷接連幾月顛沛流離,匆匆趕來聊城衣服更是帶得少。眼下已是隆冬時節,沒幾件保暖的衣物自然不行。

    “嗯,做工也算考究。”顧沾卿劃了口飯,用筷子指著那兩件衣服道,“可惜布料不太好,與洛陽瑾記的緞麵比起來,還差一大截。”

    “尋常城鎮上的東西如何能與京都相比?能有這水準,已然是不容易了。”說完,她又將衣服放迴包裹中。

    “你上街,就拿了成衣,沒買別的東西?”

    顧沾卿隨口一問,沈挽荷卻眼中一亮,淺笑著摸出一隻步搖。那步搖黃金掐絲,上嵌瑩白玉石雕刻的花蕊,下邊金色小葉隨風而擺,叮鈴作響。乍一看精巧不俗,細一看又是雅致萬分。

    “這倒是個稀罕玩意。”顧沾卿放下筷子,湊上前去將步搖弄到手裏觀看,“這一趟沒白跑。”

    “你何時,也對這種姑娘家的東西上心了?”沈挽荷微微一笑,有些調侃地問。

    顧沾卿拿著步搖從椅子上站起,接著緩步繞過飯桌,走到沈挽荷邊上。沈挽荷不知他意欲何為,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他。

    顧沾卿半坐上桌子,將手慢慢靠近她:“你的事,我有哪一件不上心?”

    沈挽荷還未來得及拒絕,他已俯下身子,幫她戴上步搖。門窗外透進的微弱霞光配上油燈的光輝照亮顧沾卿的臉。眼前之人本就生得英俊斯文,風神灑落,何況他嘴角噙笑,看自己的眼神飽含情意。沈挽荷來不及反應,保持著抬眼與他對視的模樣。這樣的場景若是發生在八個月前,該有多好?

    清風吹亂步搖上垂墜的金色小葉,一陣悅耳的聲音在兩人周身傳開。這本該是溫情暖意的時刻,沈挽荷卻霍然起身,麵色淩然地說了句,“我吃飽了。”接著逃也似地奔出門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顧沾卿斂去臉上的笑容,黯然神傷地輕歎一口氣。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過來,他與沈挽荷之間雖表麵維持著往日的樣子,實則早已隔上江河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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