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言驚四座。

    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柳墨隱將手負於身後,換了副嚴肅的麵孔,抬足向前幾步,最後站到段長老麵前。眾人不知他是何意,皆東張西望。

    “段長老,可否讓晚輩,看一下你的手臂。”柳墨隱的語調是一如既往的恭敬,然離得近的人卻明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淩厲以及咄咄逼人。

    段長老鎮定自若地笑了一下道:“段某的手臂有何好看,我無病無痛,無需易雲先生給我把脈。”

    柳墨隱的麵容愈發地冷峻:“前輩你多心了,在下要看前輩的手,卻不是要給你把脈。”

    段長老聽後僵立了片刻,卻並不動作。“段長老,可否伸出手來讓在下一看。”柳墨隱繼續這般問道。

    段長老避開眾人的眼神,將自己的視線壓低,思慮一番後再度抬眼直視柳墨隱。他故作坦蕩地將握成拳的手緩緩地抬起。

    柳墨隱微眯起眼,接著將自己的手從背後伸出,快速擒住段長老的左臂。

    “你想幹什麽?”段長老的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語氣中明顯帶上了怒氣。

    柳墨隱將對方袖子一撩,一直曝滿青筋的手臂顯露出來。

    段長老皺了一下眉,還不等柳墨隱說什麽便急於辯解道:“易雲先生的做法,請恕段某無法猜透各種璿璣。習武之人筋脈有些暴起又能如何?”

    “若是普通的筋脈暴起自然沒有什麽,隻是你的筋脈暴起是因為中了毒。我本沒有注意,隻是方才你給我遞茶之時,我偶然間瞧見的。”

    段長老道,“中毒?無稽之談。”

    柳墨隱麵色依舊道:“我現不能完全確定,還隻是懷疑。”

    “易雲先生這句懷疑,可是要讓我無故背上不白之冤啊。”段長老冷笑了一下。

    “段長老放心,我這人最恨令人無故背上不白之冤的人,故而自己斷不會去做那樣的人。”柳墨隱道。

    “什麽意思?”段長老問。

    “我今日袖袍裏正好藏著一味毒。在與那黑衣人過招之時,順手用了。而毒性發作的其中一個特征就是手上經脈暴起。”

    段長老似乎想要說什麽,柳墨隱卻在他說話之前搶先說道:“不用急著辯解,因為我有辦法證明你到底有沒有中毒。你若是果真中了我的毒,就是鐵證如山,不容狡辯。隻要你敢吃下一味升麻,就能證明你的清白。眾所周知,升麻無毒,可

    你若果真中過我的毒,就會催發毒性,當場斃命。”

    段長老聽至此臉色一變。

    柳墨隱沉聲道:“段長老,就看你願不願意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哈哈,這有何不可。”段長老幹脆地說道。

    “恩,易雲先生既然有此疑問,為洗脫段長老的嫌疑。那麽眾人一起去泰山派的藥房驗證便是。”一直沉默的南客翁從椅子上站起,宣布道。

    南客翁走到了段長老跟前,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段長老對他抱拳迴禮,眼裏似是包含著許多外人難以解讀的情緒。接著他帶頭穿越過眾人,而南客翁與柯玄端則緊跟在其後很是有押解之意。一時間,人群湧動,大家都對段長老被懷疑一事差異不已。眾人皆豎直耳朵,步步緊跟唯恐漏聽了什麽消息。

    隻是眾人沒走幾步,便聽到南客翁大喝一聲:“休走。”

    原來段長老在出門的一霎之間,突然借著梁柱,幾個翻身便要揚長而去。如此做賊心虛倒是坐實了自己的罪名。南客翁自然不會放任對方逃走,大叫一聲後即刻運足輕功追趕。接著追上去的柯玄端以及幾名好事之輩。

    人群之後的那幾人本是推搡著往前擠,想要一窺究竟。忽然耳畔就傳來一個小姑娘的驚叫聲,於是又趕緊調轉方向,朝著驚叫聲發出的地方探看。

    柳墨隱聽到苗羽璐驚恐的叫聲後,本能地渾身一震。他飛速地轉身,並用最快的速度擠過眾人。

    最後一個阻擋他視線的人被撥開,他看到沈挽荷靜靜地躺倒在冰涼的大廳地磚上,仿若飄零的枯萎秋葉。柳墨隱隻覺得她身上有著千瘡百孔,生者的氣息正通過這些小孔放肆地向外抽離。

    生平第一次,他看著病重之人,竟是這般手足無措。段長老逃走一事,他完全拋到了九霄雲外。苗羽璐又哭又叫奔潰的樣子,他也全然無法去在意。他的眼前隻剩下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倒地不起的女子。

    柳墨隱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子,用有些輕顫的手將其擁入懷中。

    “讓開。”他大喝了一聲,聲音中充斥著焦急以及壓迫感。他的情緒以及氣勢過於強烈以至於周遭的人在刹那間被其感染,都紛紛為其讓道。

    柳墨隱抱著懷裏的人,穿梭過人群,然後運起全身的功力瘋狂地奔向懸崖邊的客房。

    兩旁的風唿唿地刮過,落日的最後一塊碎片沉入遠山。柳墨隱在逆風中,來到了自己的

    房門口。

    門是大開的,他的小徒弟秋童頹唐地坐在地上,半個身子靠在睡塌上。此時他背對著大門,時不時地用手擦著自己的臉,哽咽的哭泣聲忽高忽低。

    柳墨隱抬足進門,抱著沈挽荷迅速地移至秋童身旁。接著不顧秋童詫異的表情,將她輕緩地置於睡塌上。

    “師,師父?”秋童瞪直了眼睛,嘴巴張得能放下鵝蛋,“你,你,你……”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接著又吃痛地叫了一聲。

    “藥箱。”柳墨隱邊為沈挽荷把脈,邊吩咐著自己的徒兒。

    隻是秋童明顯還沒從師父突然迴來的奇異事件中迴過神來。而且一般發生這種事情,第一幕不該是師徒兩人抱頭痛哭,相互寬慰一番嗎?如今的這一切,都超出了秋童的承受範圍之內,故而他就那麽傻愣愣地站著,絲毫沒有半點動作。

    柳墨隱等了一會兒都沒見著自己的藥箱,於是不耐煩地轉頭,在看到秋童呆滯的神情後,他絕望地閉了下眼。然後用深唿吸將自己的火氣硬生生壓下。在平複完自己的情緒後,親自走到案幾邊取出了那個牛皮藥箱。

    柳墨隱扛起藥箱,飛快地衝到床榻邊,接著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青色的小瓷瓶。他迅速地揭開小瓷瓶的軟木塞,再俯身撬開沈挽荷的嘴,不急不緩地將瓷瓶中的液體倒入沈挽荷口中。

    在一旁傻站著的秋童看得十分清楚,那瓶子裏裝的分明就是平日裏師父給重症病人續命用的藥水。他自己還偷偷給這個藥水取了個名字,叫還陽水。他打小跟著師父學醫,時至今日,好些藥物的製作師父都已經開始讓自己參與。或搗藥,或秤藥,凡是輕鬆的,他力所能及的,師父都會樂的讓他去做。但是唯獨這還陽水,他是連碰都不能碰。隻因這東西太貴重,他親眼目睹過師父曾數次用這瓶藥水將幾個行至鬼門關的人硬是拉了迴來。試問,這般神藥,但凡出了些許問題,那就是人命關天的事。隻是他似乎記得,以前師父也就給病人喝一兩口即可。那藥水所需的藥材極其珍貴難覓,且煉製過程是旁人難以想象的繁冗龐雜,師父用的時候可小氣著。然則眼前的情況是,自己的師父像灌白開水一樣,拚了命地往那姑娘嘴裏倒。看得自己都有些心疼那藥水。眼見著那一整瓶的藥水快見底了,師父還是不收手。直到最後那姑娘的嘴角開始溢出藥水,師父才滿意地合上那姑娘的嘴,然後迅速點了她的幾個穴道。

    第一次看到有人需要喝這麽多還陽水,看來這人著實病得不

    輕。那晚之後,師父就和這女子就消失了,然後兩人突然迴來,這姑娘又傷得這般厲害,中間發生了什麽他尤為好奇。可惜眼前的情況,別說是發問,就算是大聲的喘氣他都不敢。他有一種預感,自己若是現在打攪到師父,下場肯定會比荊軻商鞅什麽的還慘。眼前的這個師父,雖然舉手投足所表現出來的專注與仔細還是跟往常醫治病人時無異。但秋童覺得,今天師父身上比往日多散發了一絲奇怪的氣息。就是這絲氣息在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之外,又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

    “你出去守著。”柳墨隱背對著秋童,頭也不迴地說。

    秋童正胡思亂想著,突然就被師父打斷思路。他咽了口口水,唯唯諾諾地“哦”了一聲,才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

    木門被“吱呀”一聲關上。柳墨隱深深吸了口氣,他將手覆上沈挽荷的額頭,掌中瞬間傳來一陣滾燙。柳墨隱微微蹙眉,心中內疚不安之情更甚。為何方才自己就不再堅決一些,怎得這丫頭強說沒事,自己就由她去了呢?柳墨隱,活該你如今這般提心吊膽。幸而一直都隨行著,若今日自己不在,又該如何是好?

    且看她現在這情形,勞虛力竭並著舊疾複發,來勢洶洶。她上次提到兩月前曾和人交過手,想必是那時受的傷。可惜之後調理不善,加上長期心緒鬱結,外傷雖好的七七八八,但內傷依舊嚴重。迴想起前兩天,她為苗羽璐強出頭,和鍾瑾打擂的片段,柳墨隱又是一陣心驚肉跳。自問閱人無數,這般會硬扛,愛逞強的女子,倒是頭遭遇到。

    柳墨隱搖了搖頭,將手從沈挽荷額頭撤離。緊接著他的視線又移到了她的左肩上,據脈象來看沈挽荷的肩膀該是受過很重的傷。柳墨隱皺起了眉頭,斟酌一番後,才動手扯開對方的交領將傷口露出來。柳墨隱的動作雖極力地輕緩,但還是引得昏迷中的人一陣咬牙蹙眉。此情此景,不禁讓柳墨隱心中暗歎。你要是早些時候將這齜牙咧嘴的真實表情做給我看,也不至於受這些苦。

    沈挽荷左肩正是兩個月前被暗器所傷,本已結痂,但今日被柳墨隱拉著在激流中泡了一段時間,加上之後懸崖邊的拉扯,傷口處已然慘不忍睹。

    柳墨隱簡單地給她清理了一下傷口,接著敷上調配好的藥膏,再仔細地纏上繃帶。等這些都弄好後,門口便傳來一陣吵鬧聲。柳墨隱本就心情欠佳,如此一來火氣更盛。

    “小孩兒,你快讓開,別礙著我進去看師姐。”苗羽璐和秋童在門口推搡起來。站在他們身後的是秋煜銘秋大俠

    ,此人平日裏作慣了大俠,自然不會自降身份去理會孩童間的爭吵。

    “你不也是小孩兒麽,裝什麽裝?師父說了不讓進,別自找沒趣。”秋童朝她擺了擺衣袖,不耐煩地趕她走。

    “你傲什麽傲,小破孩兒。憑什麽不讓進?”苗羽璐嘟囔著嘴,表情故作兇狠,可惜眼中擎著淚。

    此時,門“謔”地一聲被猛然拉開。出現在門框中的,是柳墨隱鐵青的臉。眾人平日裏見慣了他溫文端方,謙恭有禮的樣子,突然瞧見他這般冷峻的神情免不了驚地倒抽冷氣。

    “何故這般喧嘩,病榻前最忌吵嚷,你們是真不知還是存心給我裝糊塗?”柳墨隱語氣冷硬,言辭犀利,嚇得苗羽璐不敢再叫嚷,秋童更是頭都不敢抬一下。

    “秋兄,你也在。”柳墨隱憋見秋煜銘後不鹹不淡地和他打招唿。

    秋大俠點頭示意道:“剛才在路上見這小丫頭邊走邊哭,說是師姐被你帶走了,我便好意送了她一程。”

    “有勞了。”柳墨隱黑著臉說話。

    秋煜銘倒不在意他的冷淡,不怒反笑道:“哎,何足掛齒。你快迴去診治那位病患吧,這裏有我把守著,定不叫閑雜人等靠近。”

    秋煜銘與柳墨隱相交多年情誼深厚,柳墨隱樂得他給自己看門。

    說了句多謝後,便雙手一合將門“砰“地一聲關上。

    苗羽璐眼見著自己一句話沒說,就要被打發了,眼神中透露出些不甘與惱怒。正琢磨著是該繼續留在這裏等著沈師姐好轉,還是迴去等司空師姐迴來,門突然又被迅速打開。

    柳墨隱幹幹地看了眼苗羽璐,接著說道:“你隨我進來。”

    “啊?”苗羽璐完全沒有想到柳墨隱會這麽說,方才還嫌他們吵,這會兒怎麽又這麽大方主動要她進去?難道是……師姐不好了?這個念頭雖隻在苗羽璐腦中閃過,卻足以冰凍她全身。不及細想,她趕忙連滾帶爬地跨過門檻,從柳墨隱搭著大門的手臂下鑽了過去。

    “師姐,師姐。”苗羽璐邊跑邊叫了兩聲,可惜沈挽荷儼然還在昏迷中,自然不會迴應她。她腿雖短,但從大門到床榻間也不過幾步路,很快沈挽荷毫無血色的臉便入了她的眼。

    苗羽璐正待趴上去大哭起來,卻被人扯住了後領。那人借著力,硬把她拉過去正對著自己。

    苗羽璐眼裏蒙著巨大的水霧,眼淚將掉不掉。柳墨隱見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允

    你進來,是有事請你幫忙。你師姐現在病得很重,那身濕衣服是斷然不能再穿的了。你待會兒給她脫了,再用熱水擦一下身子。”說完又跑到櫥櫃邊翻了翻,拿出一件白色的長袍道:“這件衣服我沒穿過,你待會兒給她換上。記住,動作要快,但千萬要小心她的傷口。”

    苗羽璐接過衣服,耷拉著腦袋,唯唯諾諾地問:“先生,我師姐,她沒事吧?”

    柳墨隱將身子半蹲,麵對著她說:“你不吵不鬧,好好做完我吩咐你的事,你師姐沒事的機會就大一些。”

    苗羽璐聽對方這樣說,趕緊點了點頭,拿著衣服跑到病榻邊。

    秋童坐在門口的地上,一手搭著膝蓋,一手戳著地上的泥。“童兒,你家師父和生病的那個姑娘是什麽關係?”在一旁呆立的秋大俠突然問了個幾乎不太會從他口中問出的問題。

    秋童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拍了拍手掌反問道:“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人前兩個月來找過我師父,讓他去治一個人。後來,也就是前些天,又來我們房裏道謝。你問這個做甚?”

    秋煜銘笑了一下道:“好奇。”

    秋童摸了摸腦袋,沒頭沒腦地問:“你……該不會看上她了吧。”

    秋煜銘聽完大驚,臉色一變嗬斥道:“胡說什麽,人小鬼大,一肚子齷齪思想,非告訴你師父不可。”秋童被罵加被威脅後,也不求饒,隻是用手摸了摸鼻子。心想:師父才不管這個呢。

    “我好奇的,是你師父。”秋煜銘見他沒了聲響,徑自說道。

    “我師父他老人家,你有什麽好好奇的?”秋童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對方迴自己,抬頭斜了一眼,發現秋大俠已經看向別處,似乎沒有要再理他的意思。於是哼了一聲,繼續用手戳起泥來。不過說起師父,最近確實有點奇奇怪怪的,尤數今日總覺得哪裏特別不對勁。雖說看診的時候依然是如往日般的從容不迫,可總好像有一絲不同尋常,讓人覺著熟悉又陌生。那到底是什麽呢?

    秋童皺著眉頭站起來跑到門口,然後爬上去透過門縫往裏看,正好看到苗羽璐從裏麵出來跟自己的師父說起了話。苗羽璐臉上掛著一絲憂傷,手拽著自己的裙擺,顯得很不安。再看自己的師父……

    秋童透過門縫盯著柳墨隱一陣,最終還是沒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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