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剛用過晚膳,沈挽荷獨自一人踱步於後院。晚風中,她繞過八角涼亭,在那一片淌滿浮萍的池塘邊停下。天上斜暉脈脈,晚霞如火,將荷塘映得紅綠相間,溢美難言。

    暮靄下,她望著遠景,輕輕地嗬出一口氣,似是在將心中的憋悶與愁苦說與這天光水色聽。

    自那次的交談後,她與顧沾卿之間便相當默契地隔閡著對方。她知道有些嫌隙一旦產生,就決非能夠憑借著一廂情願的遮掩去消除。

    如今是她在這個府上的第三個年頭,千日來的朝夕相處,她早已將那人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頭,仿佛隻要閉上眼腦中就全是他的關懷備至以及那抹明若冬陽的笑容。自己對於他到底意味著什麽,難道隻是需要照顧的小妹?可為何在他的眼中偏偏能夠讀到其它的情愫,一種多數時候會刻意去壓抑,但根本無法忽視的期盼。

    他說,君君臣臣,黎明蒼生,都抵不上一個自由的所在,他要帶著自己去雲遊四海,賞景聽雪。

    他說,他不能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做太可惜。大廈將成,他不願功虧一簣。

    他說,他的話句句屬實。

    他或許不知,她有許多次都想告訴他,如若他真的難以抽身,她可以等,亦如這三年的默默守候,相伴相知。然而這種似是兄妹,又並非是兄妹的感情,讓她心緒鬱結,不知所措。他給她期許,卻剝奪等待的資格,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加殘酷的折磨。如果說讓自己憂愁能讓他開懷,那麽他臉上顯現出的比自己更甚的難過與失落又算什麽?

    他的城府,他的情,她不懂。他這種左右矛盾,糾結複雜的行為使她感到無力和不解。讓他承認這段情為何有這般難?

    沈挽荷正尋思著,突然秦瑞妍的聲音由遠而近。她耳力極好,一下子就聽出聲音發出的地方在荷塘邊的矮牆後。由於隔著一堵牆,對方似是沒有發現自己。

    “你看禮單上除了這些,是不是應該再加點別的。”牆後又傳來三廣的聲音,帶著一絲詢問,一絲不情願。

    沈挽荷紛亂的思緒立馬被兩人打斷,她本無意偷聽他人談話,於是打算迴房。

    “對方是名門望族,雖說是庶出,可畢竟是太尉之女,又是奉旨成婚。這聘禮必須得做足,你把單子留給我,我迴去慢慢琢磨一下,明日再迴你。”秦瑞妍迴答道。

    沈挽荷才跨出第一步,便將秦瑞妍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那一瞬,她唿吸凝滯,渾身僵硬,周

    遭的一切仿佛都靜了下來。她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是不是應該立刻離開,隻知道整個身子都不聽使喚,除了呆呆地站著什麽也不能做。矮牆後,秦瑞妍和三廣還在繼續談論著婚嫁事宜。她一句一句地聽著,似乎什麽都沒聽到,又似乎每一句都聽得那麽清楚,清楚到如一柄柄利劍,狠狠地割著她的五髒六腑。一刀一刀,令她痛到渾身發顫,漸漸地又麻木。

    不知何時矮牆後的談話完畢,兩人各自走遠。不知何時,天上的彩霞唯美地謝幕,轉而換上一輪新月,幾點寒星。

    沈挽荷依舊立於這小塘邊,如水的月華中,她形單影隻,背影蕭索。此時,一陣微涼的夜風吹來,拂動了一池春水,幾垂楊柳。她不自知地打了個寒噤,才慢慢地迴過神來,調息了片刻後,她終於抬起站立得有些僵硬的腳,失魂落魄地逃離此處。

    沈挽荷在府中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她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或者做些什麽。此時,她的腦中就如洛陽宣紙一般雪白,白到讓她無所適從。恍惚中,她那無神的眼中突然映入些昏暗的燈光,轉首望去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書房外。夜闌人靜,半開的房門中,顧沾卿正伏案在寫奏折,跳躍的燭火將他本來嚴肅冷峻的臉照得柔和溫雅。

    此情此景,令沈挽荷情不自禁地駐足,停在那一處安靜地看他書寫。

    顧沾卿寫完奏折,又拿起其它的文件來看。直至月上中梢,他方將東西歸類放好,準備迴房休息。正收拾著他突然憋見門口有一抹單薄的身影,他心中一動轉頭望去,卻見到沈挽荷正要舉步離去。

    “挽荷?”顧沾卿疑惑地喚了一聲。

    沈挽荷心中一滯,停下了腳步,再次望向書房。冷月下,瀟瀟樹影中,她一襲青衣,臉色蒼白,麵無表情。

    顧沾卿本是微笑著叫住她的,誰知見到她這幅樣子,不禁緩緩地收斂了笑容。

    沈挽荷不發一語,隻是定定地看他,似有千言萬語,但又無從說起。

    顧沾卿不安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凝視著她。

    相互注視了良久,沈挽荷終於試著用不那麽顫抖的聲音問了句:“那件事,是真的嗎?”

    顧沾卿不由一愣,立馬又明白過來她所指何事,眼神逐漸變得深沉而痛楚。他不知要說些什麽,因為根本沒有話能跟她解釋,退一萬步就算能解釋清楚,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他不願辯解,但也萬分不想承認。於是除了僵硬地立著看她,什麽也做不了。

    沈挽荷的眼眸漸漸地濕潤,在須臾間,她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原來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不可能的,否則根本不會走到現在這般田地。眼前之人,並非對自己無情,而是這段情和其它一些事比起來,顯得微不足道。所以在做抉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前者。

    沈挽荷自嘲地笑了一下,並試著不讓自己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調整好狀態後,她決絕地向前邁開了步子。走了幾步,她又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麽,慢慢地停下腳步,迴首對顧沾卿道:“忘記說,恭喜。太尉府的小姐跟你很配。”

    聞言,顧沾卿身心俱顫,倉皇地倒退了幾步。接著他心如刀絞地看著沈挽荷從書房外離開,又看著外麵的樹葉被風吹得婆娑做響。

    終於,這一刻還是到了。隻是這種錐心蝕骨的感覺比想象中來得更痛,更直接。這段情從一開始就是錯,可他明知是錯,卻無法阻止自己彌足深陷。時至今日,他依然還能感受到當年初見沈挽荷時的那種驚心動魄,以及後來再次邂逅的欣喜。這個人是他畢生所愛,是他在無盡黑暗中唯一的希冀和奢望,他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自己親手毀掉她。

    顧沾卿痛苦地閉上眼,然後伸出手,握住身邊那盆海棠花的花梗,梗上密密麻麻的倒刺悉數紮入手心。頃刻間,殷紅色的鮮血順著花枝緩緩流下,現如今似乎隻有憑借著肉體的一點疼痛,方可減輕心中的難過。

    “大人?”門口似乎有人叫了他一聲。

    顧沾卿慢慢地放開那株海棠,任手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冰冷的地上。

    房門口,秦瑞妍提著一盞風燈,仰著脖子在向內探看。她見顧沾卿不應她,索性跨過門檻,走了進去。她走到半路,就發現顧沾卿的異樣,再垂眸望向他的手,心中霎時顫抖不已。

    “大人,你這是?”秦瑞妍擔憂地問道。

    顧沾卿並沒有解釋自己的手,而是直接說道:“她都知道了。”

    秦瑞妍聽後歎了口氣,其實她早就猜到了□□分,能令他這幅樣子的,也隻有沈挽荷。

    “那,小姐是怎麽知道的?”秦瑞妍問道。

    顧沾卿冷笑了一下,再狠狠地緊握雙拳,悲愴且無奈地道:“怎麽知道,又有什麽重要。謊言早晚要穿的,紙包不住火。到時候吹吹打打,真當她是瞎子聾子不成。”

    秦瑞妍聽他語帶自諷又見他神情黯然強忍痛楚,心中很是不忍,安慰道:“這樣也好,反正要了斷

    的。趁著這個機會大家看清現實,好過再相互蹉跎下去。小姐是個難得的女子,可她的性子不適合我們這種人過的日子。”

    “是啊,她應該素衣長劍,良駒清酒,過瀟灑自如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殫精竭慮,受盡艱難險阻。”顧沾卿附和道。他從一開始就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十來年間,他眼睜睜地看著漩渦越來越大,迴頭路越來越渺茫。可他無計可施,就算明知滔天的洪水隨時都有可能將他覆滅,也隻能繼續往前。這種情況下,他不想讓任何他在意的人靠近,更不希望她也被拉入漩渦忍受無底的黑暗。

    “大人,你的手。”秦瑞妍望著地上的那攤血,實在忍不下去,開口道。

    “不礙事,等下我會自行處理。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顧沾卿斂眉說道。

    秦瑞妍輕輕地歎了口氣,再擔憂地望了他片刻,終於還是走了出去。

    顧沾卿默默地呆立片刻後,走到窗邊用手輕輕推開窗戶。憑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瞧見書房東麵沈挽荷住的那間屋子黑乎乎一片,心中不免越發地悵然起來。其實,當沈挽荷說出那句冰涼的恭喜之時,他腦中全是拋下一切帶她離開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即刻又被無數個殘酷的理由掩埋掉。他最終是會失去她的,冷靜如他,這一點從來沒有被懷疑過。這三年來,他極力克製自己的感情,為的就是在如今這個時刻少受點苦。可惜情之一物,若是能夠壓抑,又何來穿腸蝕骨,生死相隨一說,自己畢竟是一介俗人,能夠左右行為已是極限。但願她用情,沒有自己深。秦瑞妍說的對,他已經自私三了年,何苦再去耽誤她,是時候放手了。隻要她能夠自在喜樂,那麽和不和自己在一起,都無足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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