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白天車水馬龍喧鬧嘈雜的北市市集靜得生氣全無,隻餘大風穿過街道,吹得布帆獵獵作響。趙複用一塊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站在天字第一號當鋪門口。他的一位朋友曾經去過那座閣樓,迴來時激動萬分地告訴他入閣的方法。他當年聽著就啐了一口口水,直罵荒誕,現如今隻有死馬當活馬醫。如此在涼風中被吹了許久,他突然感覺有人靠近,正當要開口詢問,瞬間被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之後隻覺著自己被扔進了一輛馬車,顛簸了也不知道多少時候,又被人粗魯得從馬車上拽下來。對方至始至終一言未發,憑感覺判斷應該是兩個孔武有力的大漢。

    下車後又明明暗暗被人扛了一陣子,上樓,開門,最後被按壓在一個椅子上。他隻覺著自己像一個吊了線的木偶,任人擺布,他雖算不上江湖頂級高手,但這樣的虧從未吃過,所以被人解穴後生出一肚子無明火。他雙手並用,粗暴地扯掉蒙在眼睛上的布條,奮力往地上一扔,大罵一聲他奶奶的。

    “喲,好大的脾氣。”此時從對麵傳來一個硬邦邦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

    趙複抬頭一看,卻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嫗,長得極其清瘦,凹陷的眼眶中一雙大眼如獵鷹般犀利。他見狀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

    “咱們開門見山,我是來打聽一個人的。”趙複覺著此處詭異,老嫗可怖,再也不願多留,隻想辦完事趕緊交差。

    “那你可是找對地方了,不知想打聽什麽,這裏按消息給銀兩,童叟無欺。當然,哼哼,價格我們說了算。”老嫗繼續用生硬的口氣與他交談,仿佛這樣的話她已然說了一輩子。

    “易雲先生,價錢好商量。”說著從胸口掏出一疊銀票。

    老嫗聽後,目光突地往下垂了一瞬,繼而再次抬眼注視他,一絲狡黠的冷笑刹那間浮現嘴角,隨即又轉瞬即逝:“請稍等,我去請閣主。”說完,拄著龍頭拐杖消失在門邊。

    正當趙複等得不耐煩之際,房中另一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馥鬱且極盡魅惑的味道徐徐而來,接著出現的是一雙如玉石般潔白通透的手。此手的主人,自然是老嫗口中的天鷹閣閣主。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李延年筆下那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仿佛腳踩蓮花徘徊過百年迴廊,附身在這位閣主身上。閣主身披一件杏色沙質衣裙,底下隻著兩當的曼妙身軀影影綽綽,看得趙複一下子忘記了老母的姓氏。

    “你可是要打聽易雲先生

    的事情?”她生得皓首蛾眉,一雙鳳眼飛翹而起,麵如梨花微露,明眸流轉間風情萬種。她說話時,微微一笑,那一笑若寒山春曉,風拂柳堤。

    “正是。”趙複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能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和人講話,結果把自己嚇得心驚肉跳。

    天鷹閣閣主司空霏雅腳踏高齒屐,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她優雅得在案幾前停下,用手撫了撫幾縷垂下的烏發,朱唇輕啟,說道:“哦,先生的消息我們可是不輕易透露的。”說話間她渾身散發出秋日黃昏的懶散與漫不經心。

    “剛才那位老婆子不是說按銀兩買消息嗎?怎麽,你們天鷹閣是唬人的不是。”他縱然被眼前的美人迷得七葷八素,但王爺的差事要是搞砸了,那是性命攸關的。

    “她說的不錯,隻是遇到先生的事,這裏的規矩就要改一改了。”

    “你想怎樣?”趙複微皺起眉頭,語氣急促不少。

    “你問一個問題,我答一個問題。然後......”她拉長了語氣,“反過來。”

    趙複冷哼一聲,道:“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規矩是我定的,我說合,它就合了。”司空閣主一派唯我獨尊的高傲氣焰,頓時讓趙複頭疼。正當他猶豫不決之時,聽到司空霏雅如此說:“若是覺得我所問的問題有絲毫不妥,大可離開便是。若是迴了我的話,那麽你可繼續問我。你可是占盡便宜呢。”她看趙複依然猶豫不決,接著說道:“閣下以為天鷹閣憑什麽搜集那麽多消息,總不能天下人身邊都放一個探子吧。先生的消息金貴異常,所以隻有以消息換消息才算公平。你要是沒有他的消息,恕不奉陪。”

    趙複心想,三日之期僅僅餘一日,依她的口氣要問的事情多半和自己無關,他不過替人做事,大不了做完這票遠走高飛。於是頜了頜首,應承下來。

    “如此甚好,請閣下提問。”司空霏雅見趙複應承下來,內心一喜趕緊開始讓他先提問。

    “易雲先生的真實姓名,字號。”趙複問道

    司空閣主又笑了一下,身子往後一傾,纖腰靠上背後的紅木桌子,緩緩迴答:“姓柳,名墨隱,號易雲先生。”

    趙複聽後心想,這天鷹閣果然有兩把刷子。有了名字等下就算不做這裏的買賣,出去後也可再做一番探查。

    “我的問題是,誰讓你來打探先生的消息的?你自己抑或是別人”此問一出,趙複頓顯難色,說是自己那麽扯上沒必要的麻

    煩,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接下來的話恐怕不好迴,說是王爺,也不妥。

    “閣下若是要走,大門敞開著,無人阻擾。”司空閣主悠悠道。

    趙複咬了咬牙說道:“京兆王。”第一個問題他就已知天鷹閣貨真價實,半途而廢太過可惜。出賣王爺是死,事情沒辦完也是死,不同的是後者死得更快。況且王爺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問東問西。

    “此人有何嗜好?”輪到趙複提問,他必須抓住關鍵,不浪費一個問題,京兆王收買人心,全憑抓住對方的喜惡,以此威逼利誘。而在這裏消息就是籌碼,趙複覺得他似乎已經快要掌握遊戲法則了。

    “這個得讓我好好想想......他好琴,彈得一手好琴,琴音婉轉時如飛鳥出穀,高亢處若大江匯流,奔騰激蕩。眾人隻知他醫術好,卻不知他琴技也是出神入化。”司空霏雅說這話時,語氣溫婉,眼裏閃著北辰一樣的光輝,似是正被那樣的琴聲所感,然則趙複過於專注她講的話,而忽略了她的神情。

    司空閣主再問:“王爺為何要探聽先生的消息?”據她所知,易雲先生曆來不喜歡與官府打交道,平時所到之處唯恐避之不及,為什麽突然間會被京兆王盯上?

    趙複既然下定決心豁出去了就不會弄虛作假,他如實相告道:“他要收買易雲先生,好為他所用。”

    司空霏雅聽後心中想到:原來如此,定是先生的名聲傳到了王爺耳中,或者是親眼瞧見先生的才能。這個京兆王最喜歡裝出一副平易近人愛民如子的樣子,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菩薩心腸。其實隻不過是為了拉攏民心,借機爭兵奪`權中飽私囊的伎倆。

    趙複沒有時間和人耗著,趕緊追問道:“不知易雲先生家住何處?”

    “吳郡人士。”司空閣主也是個言而有信之人,據實相告。

    “什麽,他是南朝人?”趙複聽後滿心詫異,易雲先生行蹤飄忽不定。當年有人傳他身在西域,等一行人趕到,那人早已出現在苗疆的集市上。連他的行蹤都極難尋到,何況是他的籍貫。這趟果然不虛此行,光是這個消息就足夠讓魏國京兆王看賞。

    司空霏雅對他的驚訝與懷疑不做任何解釋,轉而問道,“王爺如何知道先生?”

    “這個.......”趙複頓了頓說,“王爺欲至一個人於死地,被先生所救。”話說到這個份上,趙複也不打算再畏首畏尾,索性一股腦全倒出來,自己完

    成任務好交差。

    “他可會武功?”他又反問道,這個問題對他來說至關重要,隻是現在才想起。

    隻聽得對方迴答:“從未見先生施展。”

    趙複聽後心中放寬不少,這樣王爺更容易掌控此人,自己也不用太忌憚他了。

    “王爺要殺之人是誰。”說著,司空霏雅抬手將發間的梅花紋銀簪輕輕一抽,一頭青絲如瀑布般飛流直下。

    “禦史台中丞顧大人。”趙複看得有些發癡,迴神後答道。

    “可是顧沾卿?”司空霏雅微微皺起眉頭追問。

    “你如何知曉?”語氣中充滿詫異,不知這天鷹閣竟對朝廷中事也了若指掌。

    “這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我還知道你大限已至。”話音剛落,司空霏雅“唰”地一個飛身縱掠而上,手中的銀簪筆直刺向他的喉嚨。

    趙複施毒用暗器是高手中的高手,可惜武功並不出眾。平日裏打鬥,他大多在暗敵人在明,再不濟也必然是他占得先機。

    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美若月宮仙娥的女子會跟他動手,在他眼裏這樣的女子合該瑤台撫琴,對酒臨風,合該縱情於畫船水榭,夕陽鼓樓。

    趙複一個閃躲,銀簪刺偏卻依然在他右側脖子上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鮮血在脖頸處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他來不及查看,對方又是一個迴旋使出一招橫掃落雪,霎時似有滿地雪花被激起,寒風勁氣逼得他不住向後退去。可惜他忘了房內的布局,這一退避腰背狠狠撞在案幾之上,卻是無路可去。他心念一動,甩袖擲出幾枚塗了毒的銀針,卻被司空霏雅輕巧避開。他無計可施,隻能向門口逃去,司空霏雅哪裏能讓他輕易逃走,即刻足尖輕點飛身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剪影,瞬間在他麵前穩穩落地,擋住了去路。

    “我們這裏還有一個規矩,有些東西該問,有些東西不該問。”司空霏雅對著他一臉嘲弄地說,“你問了不該問了,還知道了不該知道的,隻好永遠留在這裏了。”後麵的話她說得狠辣決然。

    話音剛落司空霏雅再度刺出手中銀簪,頓時房內寒光閃爍,隻見她越舞越快,一時似鳳鳥騰飛,一時又似星落平野。

    趙複大駭,他明知自己不是對手,但也不願乖乖引頸就戮,隻好繼續躲避。幾個迴合下來趙複四處逃竄,累得筋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司空霏雅冷眼望著他如垂死獵物般掙紮。

    最後她似是不願再浪費時間,急速上前踩

    出一個旋步接著飛身側踢,趙複中招後摔倒在那把椅子上,“啪啦”一聲,椅子被砸得粉碎。他五髒六腑被震傷當場吐出一口鮮血,憑著求生的本能,他依舊掙紮著爬起來。司空霏雅步步逼近,趙複麵朝著她快速朝門口後退去。這一退卻正好撞在一把劍上,不偏不倚正中心窩。

    長劍一抽,趙複緩緩倒下,應聲斷氣。握劍之人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穿著鵝黃色衣裙,發上隻用一條絲帶鬆鬆垮垮地係著,說不出的俏皮與靈動。

    “狗王爺的爪牙,死有餘辜。”小丫頭惡狠狠地說道。她早就在門口偷聽了半天,剛才講的話一字不落地到了她的耳朵裏。她最討厭那個什麽狗屁就王爺,上次賑災狗王爺一麵克扣朝廷發放的賑災糧食和銀兩,導致無數災民流離失所,餓死荒野,一麵又自己搭起粥鋪施粥,假做好心。為了一己之利,視數萬災民的性命如草芥,簡直就是罪惡昭彰,罄竹難書。

    “居然跑到閣裏來打聽閣主的心上人,比驢還蠢。”說完小丫頭仿佛怕他沒有死絕,使勁地在趙複的身體上狠踹了兩腳。繼而朝著司空霏雅賊賊地一笑,嘴角梨渦隱現。

    司空霏雅也不出言否認,收起簪子隨意在頭上挽起一個髻。她笑著朝黃衫丫頭瞧了一會兒,突然走上前去彎下腰,心血來潮地在她小臉蛋上捏了一把,引來一陣意料當中的怪叫:“哎呀你幹什麽呀,把人家如花似玉的臉都弄壞了。”

    此話一出,門後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一個少年探出頭來,嘲笑道:“真是醜人多作怪,如花似玉?我看你是油菜花吧。”

    女娃五官一扭正待還嘴,隻聽閣主嗔怪起來:“你們二人,一天到晚不務正業盡做那雞鳴狗盜之事,睿安你去把鄭大鄭二找來,讓他們收拾一下。”叫睿安的少年得了令立即腳底抹油,消失在門口。

    “算他逃得快,哼,後生晚輩居然敢對我如此不敬。”小丫頭一臉輕蔑,朝著少年消失的地方一努嘴。

    司空閣主知道她是小孩心性,也不理她,徑自走到窗戶邊推開一扇窗,喃喃道:“沈挽荷......冤家路窄。那時我怎麽也想不到你竟會不告而別,和當官的扯在一塊兒。哼,真是好笑。”

    司空霏雅聲音極低,整句話小丫頭隻聽到沈挽荷三個字,心中頓時大驚,卻不敢開口去問。當年閣中叛亂的時候,她還很小,許多事都記不清。後來閣主又嚴禁門人談論此事,時間一久她便越發得迷迷糊糊不甚了解。但是有一樣她忘不了,為了躲避大師兄一派

    的追殺沈師姐身負重傷背著她在雪地裏走了一夜,那夜四周是那麽冷,天很亮,卻沒有一絲光能照進心中。後來沈師姐力挽狂瀾殺了叛徒大師兄,請出閣中四大長老,才免了天鷹閣的滅頂之災。聽閣裏的老人偷偷說,其實沈師姐更有機會坐上閣主之位。但她就這麽走了,走得不留任何痕跡。她走後,司空師姐繼任閣主之位,且不許閣內任何人私自打探沈師姐的消息。這件事,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正當她想得入神之際,睿聰已經領著鄭大鄭二兩人進來。

    司空霏雅吩咐道:“你們二人,將他身上的銀票放進賬房,天亮之後人給拉到郊外亂葬崗。”

    兩人聽低頭喊了一聲“是”,再將趙複抬起來抗在肩上。

    正要離去又聽得閣主這樣說道:“去顧府打探一下,若先生還在,告訴他京兆王要打他的主意,讓他多留個心。他要是問起來我是誰,就說是一位洞庭湖上認識的故交。”

    說完又想起顧府上住著她的死對頭,立即補充道:“等等,找個眼生機靈的人去辦這事。”鄭大鄭二對閣內事情了若指掌,自然知道閣主所說的先生是誰。

    交代完事情,她也不願繼續留在這間血腥味及重的屋子裏,隻想著迴去泡個澡,換身衣裳才行。

    “喂,你可知閣主為什麽那麽討厭沈師姐啊?”待司空霏雅走遠,小丫用手指戳了戳旁邊的少年,眉頭深索著問道。

    睿聰雙手一攤,一臉不屑地迴道:“你是她們師妹都不知道,我怎麽可能知道。”

    “你不是比我大兩歲嗎?”小女娃被對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氣得直跳腳。

    “果然晚輩就是晚輩,一點用都沒有。”瞪了少年片刻見他沒有半點反應後,她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趾高氣昂地添上兩句。

    “你!”這下少年也被氣得不輕,臉頰憋得通紅。

    “羽璐,還不速速跟我迴房,在這裏吵吵嚷嚷成何體統。”走廊的拐角處出來一位著著龍頭拐杖的老嫗。她語氣淩厲,麵無表情,正是剛才會見趙複的那位老太婆。羽璐看到她立刻收斂了囂張的氣焰,換上一張苦瓜臉,亦步亦趨地跟上她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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