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暫時結束,瞫伯迴到自己的老窩——丹涪水北岸的虎安山草原。


    留守的虎安山大部族中卿、鄭氏子部族首領鄭重,瞫伯夫人巴永秋和尚未成年的兒子瞫夢龍、女兒瞫夢語,以及其他留守人員、侍衛、侍女、老百姓等男女老少,數百餘人,早到規模不大的虎安城城門前焦急地等侯自己的親人歸來。


    不論見到的親人是抬迴來了,還是走迴來的,是在出氣的,還是沒有出氣的,是全肢全腿的,還是少了零件的,女人們隻有一種表情:痛哭。


    男人們的表情則稍可複雜,但不十分複雜,一個戰爭書寫曆史的民族,不論老少,男人們的血液裏都流淌著一種韌性和倔強。


    瞫玉沒有心情安慰哭哭啼啼的女人們,也不想與男人們多言,一頭紮進自己的府氐——虎安宮。


    進了布置奢華的溫香園,侍者送來幾大木桶熱水和食鹽、香料以及漂洗得幹幹淨淨的衣裳。


    瞫伯洗盡猶存的戰場上的塵埃,裹一床細麻布的毯子,倒在塌床上蒙頭便睡,命令除了夫人,任何人不得打擾,他實在是太疲倦了。


    夫人巴永秋在丈夫唿唿大睡之時,寬衣解帯,除了頭部,全身沒在新送來的一個大木桶的熱水裏,侍女為她擦洗充滿彈性和魔力的白花花的身子。


    其實,侍女們知道,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女主人隨時都保持得幹幹淨淨,就像隨時準備迎接自己的男人歸來一樣。


    瞫伯咳了一聲,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昧,所有的疲倦頓時煙消雲散,所有的細胞為同一種天性調動起來,身子向被子下麵一縮,熟練地找到兩座山峰之間的峽穀。


    他的頭埋在那溫暖而軟綿的溝裏。他感覺到這裏,就像虎安山神秘險地之一的夢幻穀一樣,永遠有品味不完的滋味和秘密。


    當然,還有如虎安山另一個險地龍水峽一樣,更加讓他迷惑和神魂顛倒的深穀。


    瞫伯忘記了一切,就像在戰場上,一旦衝鋒開始,生死都置之度外。


    隻是這個敵人,是那樣溫柔和配合,像是要用天下最出神入化的青銅冶煉技術將自己融化,融進那世間最神秘的魔穴裏……


    夫人巴永秋緊閉雙目,再一次想起夢中的一個覡師,那覡師好幾次在夜深人靜之時,來到她的夢裏,與自己纏綿。


    巴永秋感覺今天這覡師的動作比前幾次要粗魯,自己的胸前被他弄得有一點疼痛。


    但很快,她的這疼痛變成了來自心底,也是來自盆骨裏麵的銷魂噬骨所代替……


    久別勝新婚,一通翻雲覆雨之後,瞫伯不像是戰勝者,反而像是戰敗了一樣,聽從勝利者發落。


    夫人巴永秋這才問道:“虎安山損失大嗎?”


    瞫伯歎道:“你不須再問。”說完閉上雙眼。


    夫人知道丈夫不是一個有雄心大誌的英雄,甚至不是一個優秀的巴國武士,每次遇到挫折,不是想方設法去解決和補救,而是到溫柔夢鄉尋找解脫,不再細問。


    巴永秋來自烏江的入江口枳邑(今涪陵)最有名望、但此時已不是最有勢力的家族枳侯府。


    看著熟睡的丈夫,巴永秋想到自己的兒子瞫夢龍,但願他不像他父親一樣窩囊。


    或許,每一個男人的唿嚕聲,在他自己的女人聽來,是一種獨特的催眠曲。在丈夫平穩而又不輕不重的唿嚕聲中,巴永秋也感到一種多時沒有的滿足與慵軟,輕睡進去。


    ——“砰”的一聲,巴永秋臥室的房門被撞開,隨即聽到有人在跑,又有孩子在叫“殺人了!”


    巴永秋從淺睡中醒了過來,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一團火球滾進了隔著簾子的裏室,叫道:“殺人了!”


    瞫伯從美夢中驚醒,抬頭叫道:“殺!”


    他尚未從高度緊張的戰場情緒恢複過來,仿佛聽到喊殺聲。


    “殺人了!殺人了!”


    一個身穿紅色衣的孩子不停叫喊,同時兩名侍女跟在他後麵跑了進來,使勁想要摁住他。


    一個侍女邊摁邊嚷道:“攔都攔不住!”


    三名侍衛手提青銅枊葉劍,隻差幾步跑到了,神情緊張,四下查看。


    曋伯夫妻這才看清楚叫喊的是仲父瞫瑞的小兒子瞫英,曋伯怒道 :“你小子發什麽瘋?”


    “夢龍殺人了!”


    巴永秋不敢相信:“你說什麽?殺什麽人了?”


    “虢玉蘭姐弟!”


    巴永秋、瞫伯均大驚。


    瞫伯道:“在哪裏?快起!”


    巴永秋突然想起身上沒穿衣裳,叫道:“你們快出去!”


    一個侍衛一把將瞫英象雞娃一樣提了出去,另兩名侍衛明白過來並無其他突發事故,也跟了出去。


    侍女們急忙為夫妻倆穿衣裳。


    瞫伯先出房來,急問道:“在哪裏?快帶路!”


    瞫英道:“就在後花園。”


    侍衛放下曋英。


    巴永秋也不及多收拾,邊理衣裳邊快速出來了。


    瞫英跑步引路,一隊人早到後花園門,聽到裏麵傳來孩童的喝彩聲。


    瞫伯搶先進去,還有二十餘步,一眼看到七八個孩子站在兩顆高大的水杉樹前,樹後是一口大水池,樹上各捆有一個孩子,大喝:“住手!”


    幾個正在練短劍投擲術的小子聽到喝聲,迴頭一看,是虎安伯來了,不知所措。


    這幾個小子,一個是瞫伯之子瞫夢龍;一個是夢龍的族兄、也是他貼身小侍衛瞫丁;還有幾個是瞫氏老寨的,站在邊上。


    還有一個,是鄭氏頭領鄭重的孫子鄭驄,年齡最小,最不曉事,繼續手持一支小短劍在被捆在左邊樹上的虢玉蘭眼前洋洋得意晃動。


    捆在右邊樹上的是虢玉蘭的弟弟虢翰。兩姐妹的父親是虎安宮文史官虢昌。


    瞫伯已經跑攏,喝道:“鄭驄!你耳朵聾了!還在幹什麽!”鄭驄這時才不情願收了劍。


    瞫伯幾大步上前,看到虢氏姐弟身後的水杉樹上有數十個排列混亂的劍孔,估計已經比試了好幾輪,尚有幾支短劍分別插在兩顆樹上,其中投得最準或者說最不準的一支幾乎緊貼虢玉蘭的左頸部,另一支離她的右眼不足一寸。


    瞫伯暗暗後怕,他知道這些短劍雖然是為孩子們練武而打製的,尺寸和重量無法與真正的武士們佩帶的枊葉劍相提並論,但若中了要害,同樣可以殺死人。


    曋伯看見姐姐虢玉蘭眼晴裏充滿恨意,弟弟虢翰則嚇得尿了一地,吊起數顆眼晴水,渾身像在打擺子一樣。


    瞫伯喝道:“快解開!”


    瞫丁、瞫英上前來解繩索。


    夫人巴永秋也已趕到了,見幸得是虛驚一場,放下大半顆心來,邊喘氣邊問道:“到底怎麽迴事?”


    幾個事主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迴答。


    瞫伯道:“瞫丁,你最大,你說!”


    正在此時,身後有人大喝道:“把幾個全都捆起來!”聲如宏鍾,樹上鳥兒亂竄。


    眾人迴首一看,是虎安山山師主將瞫劍在叫,與他同來的還有鄭重、虢昌。


    原來,瞫劍在這次戰場上受傷,被送到離戰場較近又安全的部族養傷,在停戰後一起撤退了迴來。


    此時,瞫劍雖未完全恢複,已能拄拐行走,一迴到虎安山,沒有迴家,而是直接同文官虢昌一起進了虎安宮裏虢昌的辦事房裏。


    每次戰事結束後,瞫劍喜歡把戰場上的事情講給虢昌聽,因為他自己不識文字,無法記錄下來。這次戰敗,他覺得很窩囊,恨不得馬上一吐為快。


    瞫伯長時間不在家,虎安山中卿、大總管鄭重需要當麵向瞫伯稟報幾件要事,他知道瞫伯的習性,因此打算在虎安宮中等待,見瞫劍約了虢昌,也想更多了解這次戰事的細節,於是也來到虢昌處。


    三人談得正濃,後花園中發生的事情吵鬧開了,有人急報虢昌。


    三人急忙丟下話題,趕了過來。瞫劍是武將,聞風而動,率先起身,忍痛拄拐,比鄭重、虢昌跑得還快。


    瞫劍道:“怎麽迴事?”


    瞫伯道:“我正在清問。”


    瞫劍是瞫鳶、瞫慶(瞫劍之子)、瞫夢龍、瞫丁、瞫英等人的武功師父。因之,瞫夢龍等弟子經常被嚴厲打磨,最怕瞫劍,超過畏懼瞫玉。


    看到瞫劍來了,幾個小子更不敢說話。


    瞫劍目光如電盯著瞫夢龍,夢龍低頭不語。


    瞫劍又看瞫丁,瞫丁不敢再瞞,看了一眼瞫夢龍,吞吞吐吐道:“他們比擲劍,夢龍比輸了,正不高興,虢玉蘭姐弟闖了進來,掃了興致。夢龍說:‘下賤的奴隸兒,滾出去!’不想虢玉蘭口出惡言。”


    瞫伯瞪了兒子夢龍一眼,道:“都還是小孩兒,一句話不對就該殺的話,你死多少迴了!”


    瞫夢龍半個字也不敢說了。


    瞫丁想為夢龍開脫,道:“是虢玉蘭不對!她說:‘你兇什麽兇!別以為你是主子,像你這副德行,楚國人打來了,有哪個奴隸肯去賣命?看你在虎安宮還呆不呆得下去,到時,你比奴兒還不如!’


    “夢龍大怒說‘反了反了,捆起來當活靶子’。我們就把他們捆了。”


    虢昌汗流浹背,急上前幾步,麵朝瞫伯跪下道:“小女無知!小兒無行!老仆教女無方,胡言亂語。養不教,父之過,其罪在我,求邑君責罰老仆!”


    瞫伯扶起虢昌:“快請起!小孩子鬥幾句嘴,算什麽不敬?且這事,其錯全在夢龍。”


    巴國武士特有的柳葉劍,劍身短,除了握在手上的刺、劈、架等招法,還用於投擲,貴族子弟練習投劍術,有時也用活靶子。


    但是,活靶主要是用死囚、純奴隸,或者是武士之間自願互相充當靶子,虢玉蘭姐弟的父親畢竟是在府中辦差的老人,瞫伯也一向尊重虢昌,覺得夢龍這事做得確實過分,因此說了一句很客氣的話。


    “我看不僅是鬥嘴的事!”


    幾人又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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