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是雲動。


    早在駱大都督出事前雲動就被關了起來,這期間平栗還去看過。


    他見到的雲動披頭散髮,形容狼狽,坐在陰暗的角落裏發著呆,仿佛活在臭水溝裏的耗子。


    他動過殺心,但考慮到義父的事還沒有定論,所以沒有動手。


    可此時站在他麵前的雲動神采奕奕,除了稍微清減些,毫無狼狽之感。


    平栗冷下臉,站起來先聲奪人:「五弟,你竟然不顧義父的命令硬闖出來,你好大的膽子!」


    雲動冷冷道:「不及大哥大膽。」


    平栗一怔:「你什麽意思?」


    他下意識看向駱大都督。


    駱大都督也看著他。


    「義父——」平栗喊了一聲,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平栗,這些年來我對你人如何?」駱大都督問。


    盡管駱大都督語氣溫和,那種不祥的預感卻越發強烈了。


    平栗穩住心神,低頭道:「義父對孩兒視若親生。」


    「還記得你是怎麽成為我義子的麽?」


    平栗頭垂得更低:「記得。那年孩兒才八歲,是京城街頭的一名小乞兒。有一日一個善人往孩兒碗中放了一個肉饅頭,衝過來許多乞丐爭搶。孩兒為了保住肉饅頭與他們拚命,咬著一人的手臂死活不鬆口,直接把那人的手臂咬下一塊肉來,孩兒也被他們打得半死。那時義父出現了,帶走了孩兒……」


    從此後他就跟在義父身邊讀書習武,成了人人敬畏的錦麟衛指揮使義子,而那段當乞兒的經歷猶如一場夢,漸漸被遺忘了。


    不,其實從未遺忘。


    這些年,即便是現在,他偶爾還是會從噩夢中醒來,夢裏他還是那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哪怕拚盡全力卻連一個肉饅頭都護不住。


    醒來後,往上爬的念頭就更強烈。


    他再也不想淪落到最底層任人宰割,爬上去,爬得再高一點……爬到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會因為誰一句話就跌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你還記得啊。」盯著垂首的青年,駱大都督語氣有些唏噓,仿佛也陷入了迴憶中,「我還記得你那時候隻有這麽高——」


    平栗下意識抬頭看。


    駱大都督比劃了一下,嘴角掛著淺淡的笑:「那麽一點大,看著跟個瘦老鼠似的。我當時就驚訝這麽個小娃娃哪來這股狠勁,任由那麽多人拳打腳踢也死咬著搶走你肉饅頭的那個乞丐不鬆嘴。我就想這娃娃不錯,要是養好了說不定是我的好幫手……」


    平栗垂眸聽著,眼底情緒複雜,身體越來越緊繃。


    駱大都督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似遠似近:「把你帶迴來後才知道原來你已經八歲了,不是我以為的五六歲。不過人比我想得還聰明,明明沒有讀過書卻很快識了很多字,習武上天賦不算出眾,卻十分刻苦。一晃三五年過去,就漸漸能幫我做事了……」


    養了第一個義子,聰明又刻苦,對他孺慕依賴,於是養了第二個、第三個……


    養大了,養出了他們的野心與禍患。


    駱大都督嘴角的笑變得苦澀,直直盯著平栗:「平栗,這些年我可曾虧待過你?」


    平栗猛然跪了下來,緊繃的語氣透露出一絲惶恐:「義父這麽問,讓孩兒無地自容。」


    駱大都督陡然冷了臉,厲聲道:「你是該無地自容!」


    地上冰涼刺骨,平栗緊緊握攏拳頭,手背青筋凸起。


    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成真。


    他當然不甘心。


    「義父,孩兒不明白您的意思。孩兒這些年對您忠心耿耿,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讓您如此震怒——」


    「不知?」駱大都督冷笑,一指雲動,「我以為見到你五弟,你就該明白了。」


    平栗看向雲動,竭力擺出鎮定的模樣:「五弟不是因為暗害三姑娘的人被您關起來了麽,他未經您允許就出現,孩兒覺得五弟太過妄為。」


    這時雲動開了口:「大哥真以為被關起來的那個人是我?」


    平栗一愣。


    關押雲動的牢房他去過,當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去的。


    那明明是雲動。


    盡管當時雲動沒有與他說話,蓬頭垢麵,他卻自信不會認錯。


    他們好歹當了這麽多年的兄弟。


    「五弟莫非在與我開玩笑,關起來的人不是你還能是誰?」


    雲動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此時嘴角卻微微彎起:「我不知道那是誰。」


    他看著跪在駱大都督腳邊的平栗,眼中滿是厭惡,一字字道:「我去了南邊。」


    平栗猛然變了臉色,死死盯著雲動。


    「有行商向流清縣令告發某鎮鎮民乃十二年前被滅門的鎮南王府護衛,咱們的人獲悉這個消息後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往京城送信,可派出去送信的人卻被截殺了……」


    平栗看著雲動,神色莫名。


    雲動與之對視,表情冷漠:「截殺信使的兩個人正被我監視著,我把那二人抓起來拷問,大哥猜猜我問出了什麽?」


    平栗沒有開口,隻是握攏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越發明顯。


    膝蓋處傳來的冰涼遠不及他內心的冷。


    那是震驚、懊惱、恐懼、不甘等等情緒凝結而成的寒冰,凍得他無法唿吸,仿佛墜入寒冰地獄。


    義父是什麽時候對他生出的懷疑?又是如何不動聲色把雲動派去了南邊?


    看著跪在地上的平栗,雲動冷冷道:「大哥好本事,金陵府那邊本來歸我管控,卻早早安排進了你的人,甚至還有人混成了我的得力手下。論能耐,小弟自愧不如。」


    平栗繃直了唇角:「義父,既然您對孩兒產生懷疑,為何數月前還派孩兒去金沙縣接小公子迴來?」


    駱大都督笑了:「平栗,你也算聰明人,難道想不明白?」


    平栗仰視著駱大都督,臉色越發蒼白。


    原來那時候義父就懷疑他了,所以兩個差事,雲動去剿滅沿途山匪,他去接駱辰迴京。


    他親自去接,就不能讓駱辰出事。


    義父真是好算計!


    駱大都督看著跪在麵前的青年,嘆了口氣:「隻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來人,把平栗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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