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到工廠報道還有幾天的時間。北向下定了決心到援援家問個究竟,他很怕踏上那塊熟悉的土地。草木依舊房屋依舊,甚至連鳥兒叫的聲音都象是昨天的事情。但北向卻象是個初入此地的生人,東瞧瞧西往往,是啊,能不陌生嗎十幾年過去了,這個充滿童年幻想、這個遺恨終生的地方。北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摁響了江援援家的門鈴。開門的是江成。倆人一照麵同時都楞了一下,  你是——江伯伯!

    你是——北向!快進屋。江成熱情的把北向讓進了屋,北向都長這麽大了,你母親好嗎?

    北向很拘束,我媽媽自從爸爸的事後身體一直不好。

    懊,江成收斂了笑容。你坐北向。他一邊將北向按坐下一邊對北向講,你父親的問題現在正準備複查,好多文革時的案子都翻了,所以你不要著急,這種事也隻能慢慢來,唉,江成搖著頭說政治啊,怎麽說呢?太殘酷了。

    江伯伯,北向顯的很平靜。父親的事解決不解決對我們家來說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

    江成一臉的驚訝。

    北向一臉的成熟。我們家從不認為我的父親是賣國分子,父親是愛國的,我們永遠這樣認為,他是無罪的,無論平凡與否。

    江成聽了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是的,北教授應該是無辜的,可他的平凡將為你的前途打開綠燈啊。

    江伯伯,我已經無所謂什麽前途了。我馬上就要工作了。

    怎麽,不考學了?江成的問話充滿了惋惜。

    是的,家境已經如此我想還是應該現實一些吧。

    是這樣。江成一時有些語塞。

    江伯伯__

    江成看著北向不知他要說什麽,你說。

    援援調到什麽地方去了?

    援援出國了。怎麽,你不知道?。

    北向眼睛瞪的大大的,好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江成說是培訓,兩年。後又補充到:她們有紀律不準同外界有聯係。

    北向有些坐不下去了。他站了起來,江伯伯我要迴去了。說著就往門口走,沒待他開門,門就開了,北向認出了進來的是援援的媽媽。

    劉阿姨好。

    這是——劉珍眼看著江成。

    這是北向。

    噢,是北向啊,怎麽要走啊?

    我迴去了。

    劉珍並沒有挽留的意思。

    江成趕緊說:北向,待援援迴來後我告訴她讓她找你去。話沒落劉珍使勁的扯了一下江成的衣服,並用眼白了一下江成。

    北向默默的走在熟悉的校園裏,他已沒有了來時的左顧右盼,援援的事充溢於大腦。

    晚飯北向隻吃了一點點兒,母親感覺到了北向的情緒,所以也就沒說什麽。

    北向很早就上了床眼睛卻一直在盯著天花板。他估計母親和弟弟都上床了,他悄悄地下地從抽屜裏拿出了那張小照片,靠在枕頭上久久的盯著已發黃了的久遠的照片——

    高潔並沒有睡,她知道兒子有事,她悄悄下床來到北向的床前,兒子已經睡了,手裏還捏著那張同援援的合影,高潔輕輕的將照片抽出,當年她給兩個孩子拍照的情景浮現在了眼前,瞧著兒子睡眼中的淚痕高潔心如刀割。本來就失眠的她又是一夜未眠。

    北向成了工人

    成了工人的北向感覺還不錯。剛一報道就被銷售科長看中。銷售科長對勞工科長說供銷人員是廠裏的臉麵,必須挑好的。這樣北向一開始就成了管理人員,同他一起來的幾個全都下了車間。廠裏對自己的器重多少抵消了北向放棄了考學後的失落,況且管理人員的工資要比學徒工的工資高。

    生活的拮據終於使北向算計起錢來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北向全給母親買成了藥,就是那種進口的母親吃了很見效的藥。

    生活早已使高潔入俗,她也象其它百姓家的母親一樣對兒子的行為嘴上埋怨著心裏還是滿高興的。普通人家的日子是很容易滿足的。兒子能掙錢了,高潔心裏寬慰了許多,病也覺的好多了。

    一天北向迴來對母親說明天要出差。

    去多久?母親問。

    北向說這次時間要長些約半個月吧。又說,科長說帶我多熟悉幾個地方將來要自己去跑。母親說那你早睡吧,我幫你收拾一下要帶的東西。北向說我自己來就行,我走後有累活你別幹待我迴來幹。北向說完後忽然喊了一聲媽媽,高潔奇怪的看了看兒子:有事?

    北向低下了頭:不要再麻煩玉芹了行嗎?我不想談這個事。

    高潔看著兒子違心的點了點頭。

    高潔的精神好多了,也可能是兒子買的藥起了作用,有兩個晚上竟一覺睡到了天亮。她想再休息幾天就可以上班去了。

    吃過早飯北洋要出去玩玩,高潔囑咐著不要走遠早些迴來。她收拾完家端起盆去院裏洗衣服,衣服還沒洗完,忽聽到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她往大門口一瞧,隻見北洋驚恐的跑了進來,嘴裏喊著爸爸跳樓了,爸爸跳樓了,

    高潔帶著滿手的肥皂沫奔向北洋:北洋,怎麽了北洋。

    北洋那麽大的個高潔怎麽能攔的住他,被撞了個趔趄,北洋撞過母親直奔自己家衝著自己的床跑過去一頭紮到床上抓過被子蒙在了頭上。隨著被子的起伏裏麵傳出的依舊是,爸爸跳樓了,爸爸跳樓了。高潔一陣懸暈,她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到北洋的床邊輕輕的撫摸著北洋:北洋到底怎麽啦,孩子別怕。

    北洋一下躍起猛的將母親抱住象個嬰兒似的趴在母親的懷裏嗚嗚的哭著。哭聲中還是那兩句話,爸爸跳樓了,爸爸跳樓了。

    高潔估計是北洋在外麵看見了什麽。她給北洋吃了兩片鎮定藥安置他躺下後來到了院裏。隻聽到張大爺在跟幾個老太太指手畫腳的說,可慘了,可能是從四樓跳下的,滿地的血,三十多歲,唉,有什麽過不去的!

    高潔頭大了。血一下衝到了頭頂。她迴到了屋裏。此時的北洋已經安靜了。高潔無力的癱躺在床上,十幾年前的事象洪水決堤一樣洶湧奔騰在她的腦海。

    午飯過去了,晚飯過去了,高潔一動不動得躺著。

    夜幕降臨了,高潔耳邊又響起了嬰嬰的哭聲,爸爸跳樓了爸爸跳樓了。高潔聽著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想這不就是丈夫出事那天的情景嗎!她靜了靜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哭聲大了起來,的確是北洋。藥性過去後北洋又處在了極度的恐懼中。聲音越來越大。

    高潔很害怕。她敲響了張大爺家的門,門開了,高潔不好意思的說張大爺北洋病了北向不在家你能不能幫我把他弄到醫院去

    張大爺滿口答應著迴屋穿衣服去了。

    醫生給北洋看過後對高潔說,病人很危險要馬上住院。高潔聽了昏了過去。

    張大爺安置好高潔母子倆趕迴院子裏招唿人正碰上玉芹,玉芹看著鎖著的門衝剛進院的張大爺問:大爺,高姨出去了?張大爺象碰上了救星,你是他們家的親戚吧,唉,母子倆都住院了,我這正準備迴來叫人呢,你來了正好。

    玉芹吃驚的說,住院了?

    張大爺說別問了快去吧,就在市一院。倆人都在急診室。

    玉芹聽了趕緊說那我先去了。

    高潔已被轉到了內科病房。她醒來後看到玉芹在身邊挺感動的,說你怎麽來了?玉芹說今天我休息姑姑讓我去你家看看正碰上張大爺。

    高潔一臉的感激,又勞累你啦真不好意思。

    玉芹說高姨沒那麽多事,你想吃什麽我迴去給你做。

    高潔搖了搖頭,我什麽都不想吃,玉芹麻煩你去看看北洋怎樣了。

    玉芹說我剛去過了,張大爺在那。還在搶救。醫生說北洋受了強烈刺激,可能是心髒方麵的問題。高潔聽了,淚水嘩嘩的流了下來。

    玉芹說,高姨醫生說了你也不能再受刺激了,要安心治病。

    高潔隻是流淚一句話也沒有。

    護士給高潔打了一針,高潔很快就睡了。

    傍晚張大爺來把玉芹叫了出去:姑娘,北洋已經不行了,這事先別告訴你高姨。北向這孩子也不知什麽時候迴來。我們給他辦了吧。

    玉芹驚的瞪大了眼睛,張大爺我先迴去一趟行嗎?

    張大爺說你有事?

    我去把我姑姑叫來讓她給高姨說,她在高姨家幹了好多年保姆呢。

    噢,那你快去吧。

    高潔又醒來時,張嫂已坐在了身邊。高潔無力的說你來了。張嫂說你別動,什麽也別想。高潔問北洋怎樣了?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張嫂迴答說看過了,高同誌,有些事要想開些。高潔聽了敏感的盯著張嫂,是不是北洋不好?

    張嫂不迴答,隻說,高同誌你身體要緊,有些事你也要替大兒子想想。

    高潔聽了頭一下歪倒在枕頭上。淚水象小河一樣無休止的流了起來。好長時間她說了一句話,我真不該帶他來啊!

    是不該帶他到世界上來,還是不該帶他迴中國隻有高潔心裏明白。兒子的去留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活著也是受罪,死了倒是解脫了。

    張嫂看著無言的高潔,也難過的抹起淚來,她想起十幾年前的北家是多麽幸福的一家,哎,人這一生啊,真是難測!

    下午,玉芹送來了晚飯,高潔一點胃口都沒有,在姑侄兩人的勸說下,勉強喝了幾口粥。玉芹對姑姑說:你迴去休息吧,我來陪夜吧。張嫂說:你明天還要上班,還是我來吧。玉芹說:我調休了幾天,你抽空過來看看就行。高潔聽了感激的說:多虧了你們啊,張嫂你身體也不好,還是不要來了。張嫂說:高同誌,咱們在一個鍋裏吃了十幾年的飯,那時,我家裏窮,你沒少幫忙,現在你有難處,幫你也是應該的。高潔無神的眼睛裏透出感激的目光,她無力的說:謝謝你們了。張嫂忽然說:差點忘了,白天的時候北向的舅舅和舅媽來了,你睡著了沒叫醒你,他們說過幾天再來看你,還帶了些水果。

    幾天後,高潔出院了,張嫂對玉芹說:你就先住在高姨家吧,這種病,家裏沒個人怎麽行。

    高潔出院的第二天,北向出差迴來了。當他提著東西一進院,就發現了在洗東西的玉芹,玉芹也看到了北向。

    北向皺起眉頭:你怎麽又來了?

    玉芹低著頭小聲的說:高姨病了,還有北洋……

    北向沒聽完就往屋裏跑:媽,你怎麽了?看見母親安詳的躺在床上,他四處張望著:北洋呢?沒聽得母親迴答,北向又環視了一下屋裏,然後走進廚房。待他迴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已經抽泣的快沒聲了。

    北洋呢?北向失聲的喊著。站在旁邊的玉芹說:北洋受了驚嚇,沒搶救過來,高姨就是因為這個才病成這個樣子的。

    北向愣住了,足足的呆了幾分鍾,猛得撲向母親,哭聲撼動了整個屋子,悲哀籠罩著狹小的空間。冷靜下來的北向聽著母親的訴說,最後高潔說:你應該為你弟弟高興才是,他終於解脫了,就讓他去吧,可憐的孩子。高潔喃喃道。

    北向看著屋裏的一切,看著母親,雖消瘦了許多,但很幹淨,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生活卻並沒有亂套,他感到一陣愧疚。晚飯後,玉芹給他交代了一下母親的情況和一些家務,說:你迴來了,我明天就上班吧,我要迴去了。

    高潔在床上說:玉芹,快迴去吧,這幾天累的你不輕。

    玉芹來到床邊:高姨,你不要亂想,好好養病。

    高潔拉著玉芹的手:孩子,還來吧,如果不是你,這場災難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渡過。

    玉芹看著北向:高姨,你想吃什麽,下次我給你買。高潔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點了點頭。北向說:走吧,天挺晚了,我送你。

    一出院子,北向就趕緊給玉芹道歉:真對不起玉芹!

    玉芹說:是姑姑讓我住這兒的。北向覺得玉芹的話冷冷的,趕緊又說:是我不對,真的很感謝張姨和你。玉芹淡淡的說:你還是去謝謝你們院的張大爺他們吧,北洋和高姨的事幸虧他們,不然高姨也是很危險的。北向答應了一聲,兩人繼續往前走著,沉默了一陣後,玉芹先開口:你如果再出差,給我單位打個電話,我來照顧高姨。北向感激的嗯了一聲。玉芹說:前麵到車站了,你迴吧。沒待北向迴答,玉芹就快步起來,北向沒再往前,卻在原地站了許久。

    北洋死後,高潔少了一份開支,也少了許多的麻煩,但卻時常看著北洋的床發呆。這麽一個大活人,突然間就沒了。北洋給母親留下的快慰僅是小時候的,自從病了後,可愛的北洋就永遠的消失了,越大越使人感到麻煩。對兒子的負疚感一直支持著高潔善待不正常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傻兒子,這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高潔時常在心裏發問。北洋的突去使高潔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心髒受到了嚴重的損壞,想著自己時好時壞的身體,一人在家的高潔經常的胡思亂想,對於自己,她恨不得趕緊去見丈夫,可北向呢?現在她唯一的心事就是北向了。如果北向的事有著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了,活著,在高潔的心裏已漸漸失去了意義,看著北向對玉芹逐漸的改變了態度,高潔心裏多少有了點希望和安慰。日子在一天天的失去,生活逐漸平靜下來的高潔身體也有了些許的好轉。北向中午也就不用迴來陪母親吃飯了,廠子太遠,早上走,晚上歸。

    這天一早就有人敲門,高潔趕緊開門,見是張嫂和玉芹,高興的說:這麽早啊?張嫂說,玉芹今天休息,讓她來幫你收拾收拾,我呢,來陪陪你。高潔趕緊往屋裏讓。不好意思的說:老麻煩玉芹。人家孩子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玉芹說:高姨說,不累!我們家的事平常就幹了,你們倆聊吧,我來收拾屋子,說著就幹起來。

    張嫂拉高潔坐下,小聲說:客氣什麽,早晚是你的兒媳婦,還不應該幹嘛!

    高潔笑了笑:還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

    張嫂接話:怎麽不願意?玉芹對北向可滿意了。

    是嗎?高潔有點心不在焉,她不知現在北向的意思。

    兩人坐下後,北向玉芹就成了她們的話題。

    高同誌,張嫂說話直來直去,如果北向沒什麽意見,我看就這樣定了吧,都不小了,定下來準備準備把婚結了,你也了了一樁心事。玉芹在旁聽的雙頰發熱,叫了聲:姑姑。趕緊去外屋了。

    高潔說:是啊,北向年紀不小了,我身體又不好,怎麽著也得給他辦完了婚事,我怎麽著就無所謂了。

    高同誌,不是這個理兒,張嫂說,北向的事一辦,就會把你的病衝沒的,你就光等著抱孫子吧,定個日子,辦了吧。

    高潔說:太快了,我還沒給北向講呢,再說,也得準備準備啊,不能虧了玉芹。

    張嫂“哦”了一聲,怎麽?北向還想著援援?

    這種事恐怕一時半會兒放不下啊,不過他們已經有好長時間不聯係了,起初,北向還盼信,後來也不知為什麽一點兒盼來信的意思都沒有了。

    高同誌,我說援援這孩子倒實誠的,但她媽能同意嗎?我說你別不高興,咱現在這種情況,就是要找個能幹的,持家的,援援能行嗎?

    是啊,高潔歎了口氣,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們落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都不嫌棄。張嫂搶著說:哪能說嫌棄啊?你們要不是落難了,我們還攀不上呢,鳳凰就是鳳凰,落難了也成不了雞啊。

    老北的事你給玉芹爸爸說了嗎?高潔問。

    張嫂說:說不說都一樣,我們家才不信那個呢!什麽賣國?賣國還迴國幹什麽?放著那麽好的條件迴來倒成不是了。高同誌,北教授的事平不平反,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們都認為他是個好人,是冤枉的。不信你就瞧著,早晚要翻過來。那年不是三月下雪了嗎?再不翻,我看這六月就要下雪了。

    聽著張嫂的話,高潔眼圈紅了,她說:謝謝張嫂,你能這麽看。

    張嫂看著又要流淚的高潔,話就開始往外冒:高同誌,你不能老這樣,身體會受不了的,凡事要往前看,我不認幾個字,但我覺得人活著就要痛痛快快的,傷心的事過去了就不要老掛掛著,一點兒好作用都不起。我從小爹媽死的早,給人家當童養媳,好歹盼著小丈夫大了,他又早早的歸了天,連個一兒半女都沒給我留下,你說,我這一生虧不虧?什麽福也沒享過,除了受罪就是受罪,我要是和你一樣整天的扒拉著那點事,不早就上吊了嗎!

    高潔聽著張嫂的話,挺吃驚,她心裏想:張嫂跟了自己十幾年,從未嘮叨過這些事,每天都樂嗬嗬的,這個張嫂,真是看不出來,這麽有見地。一方麵,她覺得自己又不能完全等同於張嫂,畢竟她們不是一類人,另一方麵,她還是很感激張嫂的。雖然她沒有文化,說話也難免粗糙些,但就是這個女人在自己遇難時多次的幫助了自己,現在又這麽毫無顧及的對自己講述她的人生及對人生的看法,高潔從弟弟一家人身上遇到的冷漠在張嫂這裏得到了彌補,她咬緊了嘴唇,不使眼淚再湧出來,輕輕的點著頭,對張嫂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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