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從荃蕙嫁入紫禁城的那日起,她身上就被貼上了標簽,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太後安排給皇帝的女人,太後目的為何,眾人隻是心照不宣。


    後宮新添了兩位貴人,若依著舊例,主位以上的妃嬪都必須放賞下去。


    但這次皇帝冊封淳嘉和鄂韶虞,絕不是因為喜歡,也不像是顧忌富察家族和西林覺羅家族的勢力,娶迴來就直接丟進冷宮,可見是別有用意。


    所以看似簡單的賞與不賞,就顯得格外麻煩。


    若賞。


    皇後一派的人會將此舉解讀為奚落,如果這記耳光打在了富察家族的臉上,那日後定然麻煩不斷,還有可能給那拉家族惹禍。而太後身邊的人則會懷疑,這是沒能看清局勢胡亂巴結,愚蠢和心存背叛的結果都一樣,終將淪為棄子,下場可能比得罪皇後淒慘百倍。


    若不賞。


    雖然太後那邊能粉飾過去,即便日後舊事重提,也最多是不輕不重被訓一句“欠缺禮數”。可闔宮上下兩千多奴才,多嘴獻淺,亂嚼舌根的不在少數,憑空臆造的流言一旦四下傳開,皇後會如何理解,會聽信幾分,那就難測了。且不賞更無疑是在告訴皇後,暗藏在冊封之下的真相已被洞悉,心清目明不是罪過,但如果讓皇後覺得她是躲著看笑話,就是自討無妄之災。


    眼下宮中的主位妃嬪僅三人。


    純嬪生了三阿哥永璋後變得閑靜無爭,且純嬪本就屬皇後一派,三阿哥又養在長春宮,為母者會為了自己的孩子小心謹慎,絕不敢有任何算計,所以景仁宮賞與不賞皇後都不會在意。


    貴妃心細如發,聰穎敏銳,應該是從玹玗開始查問神武門侍衛起,就算準了淳嘉的下場,所以早早裝病避禍。


    而她,區區“閑”妃,聖寵可謂全無,心思遠不及貴妃,更無子防身,所以貴妃走一定是最安全的法子。


    傍晚時分,陽光雖然不再強烈,可曬了一整日,此刻地氣蒸騰,反倒讓人更覺難受。


    荃蕙懶懶的躺在後殿,身旁擺放的晚膳幾乎沒動過,隻略喝了幾口涼湯。


    “娘娘……”餘嬤嬤悄聲進入後殿,見此狀況無奈的歎了口氣,頗為心疼地說道:“從今早開始娘娘就不怎麽吃東西,隻怕裝病會變成真病的……”


    荃蕙眼眸半眯,似笑非笑的勾著嘴角,幽然說道:“既然稱病,那就該有個生病的樣子,誰能保證皇後不會一時好心,親自前來探望。”


    話雖這樣說,但沒有食欲卻並非是裝出來的,今晨玹玗的那番話點破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她才瞬間明白,自己犯了多致命的錯誤。


    “皇後哪有這樣的閑工夫,眼下貴妃病了,宮內大小事務全都要等著皇後定奪,隻怕會忙得坐臥不得安寧。”話到此,餘嬤嬤又不禁蹙眉,甚感惋惜地歎道:“偏是這個節骨眼,娘娘要裝病避禍,不然論起位分來,怎麽都該是娘娘學著協理六宮,豈會讓純嬪得了便宜。”


    “不過是在皇後身邊打雜,處理些細碎的功夫,不出岔子則以,但凡有個疏漏,背禍的還不是純嬪。”荃蕙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以大夢初醒般的心境,滿不在乎地說道:“皇後才與太後鬧得不愉快,豈會甘願讓我插手六宮事務,皇上也未必樂意。再者,無事一身輕,我還懶得自討沒趣,有恩寵的人行權,任誰都會忌憚三分,至於我……還是罷了吧。”


    “何苦說這些喪氣話,好歹娘娘尊在妃位,宮裏奴才縱然勢力,也沒幾個敢在承乾宮這猖狂。”餘嬤嬤這話似暗有所指,從當初玹玗闖宮搶人,到今晨不知在後殿與荃蕙談了些什麽,反正觀其姿態是沒把嫻妃放在眼裏。


    荃蕙假裝聽不懂,隻盤算著既然做戲就得十足,遂喚來小宮婢將晚膳收走,又讓秋月去長春宮請旨,稱胸悶難受,要找個太醫過來診脈。


    見秋月要往禦藥房那邊去,餘嬤嬤趕緊取出一張方子,並叮囑道:“除了這上麵的藥材,再多取一份金銀花來。”


    秋月接過方子一看,原來是伏茶的配方,不禁蹙眉道:“大暑日要飲用的伏茶,禦藥房已經配好送來了,娘娘是覺得不夠?”


    餘嬤嬤不耐煩地說道:“你取來就是,哪這麽多話……”


    誰知話音未落,卻聽荃蕙淡淡說道:“不必取這些,隻請太醫過來便是。”


    秋月微微一愣,其實她也知道取這些東西的用意,可在主子跟前總不能太機伶。


    去年大暑日時毓媞曾讚嫻妃宮裏的伏茶味道比別處都好,想必荃蕙原是想親自煎煮好伏茶,然後送去給太後以此賣乖討好。


    可眼下突然作罷,不知是出了什麽岔子,但秋月也不便多問,遂額首退出後殿,往長春宮去了。


    “娘娘之前還說是要從小暑開始,每日煎一壺伏茶給太後送去,吩咐奴才定要精心挑選藥材,這怎麽突然就變了。”餘嬤嬤訝然地望著荃蕙,又道:“娘娘要裝病,別的事可以不理不問,但太後的事總要上心啊?”


    “如今太後不在宮裏,每日大費周章的送茶去,皇上會如何看我?”荃蕙幽然反問,嘴角的冷笑斂去,沉聲道:“你可知道,今晨玹玗對我了說什麽?”


    餘嬤嬤不屑地冷聲哼道:“不過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她能有什麽好話。”


    荃蕙苦笑著搖了搖頭,視線緩緩移到鴛鴦炕屏上,玹玗的那番話仿佛又在耳畔迴蕩。


    ……


    “姑娘不是隨太後去了暢春園嗎。”荃蕙雖然驚訝,卻也知道玹玗素有特權,所以隻是淡淡地問道:“不知姑娘清早前來可有何事?”


    玹玗悠然淺笑道:“自然是前來道謝。”


    “道謝?”荃蕙警惕地半眯起雙眼,遲疑了片刻,又笑道:“我卻不知這謝從何來。”


    “昨日若無秋月恐怕那事還沒個了結。”玹玗不欲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雖然娘娘讓秋月前去信函局是想著討好太後,但總算是費了心,也確實幫了我一個大忙。”


    荃蕙冷然道:“既知道本宮這麽做是為討好太後,你又何苦謝我,受不起。”


    “若是其它事情,便是娘娘為我辦成了千百件,我也不屑一顧。”直視著荃蕙,玹玗傲氣地說:“不過,事關涴秀姐姐,那就另當別論,所以我才肯來此幫娘娘化解一場不必要的危機。”


    荃蕙一怔,被弄得滿頭霧水,臉色微沉地問道:“本宮能有什麽危機?”


    沉默著凝視著荃蕙,過了半晌玹玗才微微一笑,沒有直接迴答,轉而說道:“皇上是個懂得雨露均沾的人,而論樣貌,嫻妃娘娘不輸皇後和貴妃,其她嬪妃與你比起來更是相形見絀,可怎的就被冷落至此,難道嫻妃娘娘就不曾深思嗎?”


    “那是太後和皇上……”差點將實話脫口而出,荃蕙連忙伸手掩唇,眼底有藏不住的驚慌。


    “因為太後和皇上母慈子孝是表麵平靜,實則暗藏洶湧,而你當年又偏偏是太後選中的側福晉,再加上哲妃娘娘的鬱鬱而終,所以皇上才對你視而不見。” 無視荃蕙難堪的臉色,玹玗勾著淺笑繼續說道:“可貴妃也是太後的人,她對哲妃做過什麽,皇上未必不知道,但皇上對她的態度確截然不同,嫻妃娘娘可有想過問題究竟出在哪?”


    “你想說什麽?”荃蕙徹底糊塗了,她猜不透玹玗究竟為何而來,一開始還以為是想替太後試探她的忠心,可現在聽玹玗說了那麽多,她忍不住去懷疑玹玗究竟真是太後的心腹,亦或者自始自終都是皇上的有心安排。


    “沒什麽。”含笑著搖了搖頭,緩緩伸手撫上鴛鴦炕屏,半斂下的瞳眸中藏著狡黠幽光,沉聲問道:“不過玹玗好奇,嫻妃娘娘可清楚自己究竟嫁給了誰?是皇族尊榮,還是錦衣玉食,亦或者是勾心鬥角?所謂鴛鴦共白頭,嫻妃娘娘是想與誰白頭,難道是太後嗎?”


    “你的意思是……”荃蕙眉頭緊蹙,雖然聽明白了玹玗的話,卻不敢相信。


    “我什麽意思都沒有。”抿著淡淡的淺笑,玹玗似乎毫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到太後耳中,但同時她也不會說得太過直白,以免自找麻煩。“在這宮裏沒幾個人能讓我放在心上,那些居心叵測之輩,若隻是對我下手也就罷了,但凡牽扯上我在意的人,我定然會不計手段的給予教訓。此次事件與涴秀姐姐有關,隻要參與其中的我統統不會放過,但那日在信函局我卻是處於下風,即便能強勢整治了王德貴,可沒有真憑實據就是任性妄為,隻會讓太後和皇上為難。所以秋月的出現,對嫻妃娘娘而言是順水人情,對我卻至關重要。我不喜歡欠人情,故而才會來此說這些不該說的話,但嫻妃娘娘能領悟多少,那就不是我的責任。”


    荃蕙默然不語,玹玗所說的這些她豈會不明白,可當初她是靠著巴結太後才嫁入紫禁城,所以從第一天起就已經不受皇帝待見。


    紫禁城本如煉獄,若再無聖寵,那就是在煉獄中的熔爐內煎熬。


    全心攀附太後,是她萬般無奈下的選擇,眼看內務府的奴才越來越不將承乾宮當迴事,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應對。


    可如今,玹玗一語驚醒夢中人,她忘了,夫妻才是同林鳥。


    再往深一層想,就太後的手段和習慣,是絕然不會眷顧一個無利用價值的人。


    當初,若非太後認為貴妃力有不逮,其她兒媳皆不中用,且還要暗中打擊哲妃,又豈會選定她為側福晉嫁入宮中。


    八旗之中年輕漂亮的女兒多得是,每三年一次的秀女,每年一次的使女,所以太後永遠不會缺乏棋子,在她之後不就又有了陸鈴蘭嗎?


    幸而是陸鈴蘭也不受皇帝待見,否則她就連巴結太後的機會都沒有了。


    沉默了許久,荃蕙才悠然歎了口氣,可當她對視上玹玗那幽深的眼眸時,竟不由得再次陷入思索。


    她就是不懂,皇帝為什麽那麽偏寵玹玗?


    論容貌,玹玗的確清麗絕塵,可在這美好皮相下,卻藏著一顆善於虞詐深算的心,轉念之間便可智計百出,但凡出手都非一般的狠辣決絕,這樣的女人就好像毒藥,即使不避之惟恐不及,也該處處防範才對。


    玹玗到底有什麽好……


    隻因這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桓不去,才疑問使得荃蕙在玹玗離開後,還將自己關在後殿,直到淳嘉和鄂韶虞被封為貴人的消息傳來,她才猛然驚覺了一個關鍵之處。


    玹玗有一句話問得很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她究竟想與誰白頭偕老。


    無論是玹玗還是貴妃,她們雖然都在太後的陣營裏,可但凡行事卻從不會損害到皇帝的利益,甚至可以說,每次事件的最大得益者都是皇帝。


    既然沒本事做到周全兩邊,那就最好什麽都別做,這才是“閑”妃的真正意思。


    或許,當她真的安安靜靜閑下來,長久的守著一份悠然姿態,反倒能引起皇帝的垂憐。


    嫻妃稱病後,承乾宮是真正的安靜了,可另一邊的儲秀宮卻熱鬧非凡。


    弘曆親自前去探望,又再三叮囑佩蘭要安心靜養,暫時別管六宮瑣事,全部交由皇後處理即可。


    晚膳後弘曆前腳才離開,甯馨就來到儲秀宮,關切的說了好一番話,又稱天氣越來越熱,紫禁城確實不適合休養,遂提議佩蘭先去圓明園避暑。


    明知甯馨此舉是別有用心,佩蘭卻沒有半點拒絕的意思,反而欣然接受,隻道:“圓明園那邊還沒有準備,妾身也不能說走就走,怎麽都得先向皇上請旨。”


    “貴妃放心,皇上那邊本宮親自去請旨。”甯馨微微一笑,默了片刻,清然歎了口氣,似有難處地說道:“過些日子皇上也是要去避暑,有你先行前去打點本宮也放心……且前日太後動了大怒,偏這段時間皇上政務繁忙,抽不出空去給太後請安,你去圓明園靜養,若身子好些時還可去暢春園陪陪太後,總是要有人圓了場,太後和皇上才都有台階下。”


    聞言,佩蘭不由得暗自冷笑,難為皇後這個時候還有心謀算,隻可惜找錯了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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