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


    紫禁城裏最不缺聰明的女人,但要想在那片高深紅牆內活下去,聰明之餘還得有自知之明,隻有掂清楚自己的斤兩,方能遊刃有餘的周旋在各種複雜關係裏,否則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眾人散去,毓媞迴到屋內,又讓童樂姍去將陸鈴蘭叫迴來。


    “你瞧瞧這些花,若是在外邊就已經算很好了,可宮裏的標準卻不同,而哀家卻隻要上用中的極品。”毓媞挑揀著新采摘來的茉莉,略有一點瑕疵的花朵都被棄之,撚起一朵含苞欲放,花形極美的茉莉微微嗅了嗅,看似喜歡,豈料下一個動作竟是扔了出去。“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敲,哀家一直覺得你聰明,所以自你入宮以來,哀家隻提點了一句,你可還記得是什麽嗎?”


    陸鈴蘭低垂眼眸,略點了點頭,答道:“太後要奴才多看看玹玗姑娘……”


    “哀家是讓你多看看,看看玹玗如何應對得體,怎樣為人處事,而不是讓你看著她。”毓媞猛然抬眸,眉宇間蘊著怒氣,語調暗透森寒地說道:“風聞言事,道聽途說,朝堂上的言官有這樣的權利,可惜你沒能生成男兒身。而後宮之內卻最忌口舌招搖,喜歡言三語四的人哀家不待見,皇帝更是厭惡。”


    陸鈴蘭將頭垂得更低,兩頰的緋紅不僅僅是慚色,羞愧下還藏著恨意。


    可這份沒來由的恨究竟是對誰?


    恨太後,沒有必要,淪為棋子是她心甘情願。


    恨玹玗,莫名其妙,失敗皆因自己誤判,玹玗甚至不屑對她出手,否則今日也不會三番兩次的攔下秋華。


    恨自己……


    或許是恨自己吧。


    想以詭計害人,可她的挑撥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從小她就被稱之為才女,豈料麵對玹玗,她竟輸的一敗塗地。


    望著沉默不語的陸鈴蘭,毓媞極淺地歎了口氣,揮手道:“行了,哀家言盡於此,你下去吧。”


    陸鈴蘭輕咬著下唇,想要說些什麽,又恐再度惹惱毓媞,隻好悻悻離開。


    毓媞側目身後,向童樂姍問道:“你說她是可造之才嗎?”


    童樂姍笑了笑,搖頭道:“大小姐,我素來不會識人,眼下真要我說,也不過兩句淺薄的話。”


    “有什麽話你直說便是。”此刻屋裏再無別人,也就用不著守著主仆規矩,毓媞索性拉童樂姍坐著說話。


    “隻是一些愚見,總覺得無論是要繼續用陸鈴蘭,亦或者棄之另尋她選,都不用太著急。”童樂姍遲疑了片刻,又道:“大小姐莫忘了,嫻妃娘娘就是個例子,操之過急隻會適得其反啊。”


    “你這話有理,可是……”毓媞早就在心裏盤算過,有些籌謀是刻不容緩,所以對陸鈴蘭她才肯再次提點。“你也瞧見現在的情況了,皇帝是越來越有主見,貴妃空有尊位,可終究是不頂用的。”


    “不是還有玹玗在嗎?”童樂姍抿著一抹淺笑,緩緩說道:“那孩子是難得的伶俐,且又得皇上疼愛,但凡行事皆樣樣周全,和大小姐又有生死相隨的情義,便是能尋來一百個傾國佳人,怕也及不上玹玗可靠,至於陸鈴蘭或是再尋其她人選,還是慢慢看吧。”


    她自問並非十分良善之人,和陸鈴蘭也毫無感情,之所以會這麽說,不過是在佛寺中住過一段時日,聽禪抄經多少有些慈心。


    紫禁城無疑是人間煉獄,玹玗、佩蘭、荃蕙……她們各有各的情非得已,注定逃不出困局,但陸鈴蘭還有一線生機,縱有再多執著癡戀,無人扶植提拔,終究隻能做個宮婢。沒有作用的棋子,棄之、留之都在毓媞一念之間,屆時她若旁敲側擊幾句,或可讓陸鈴蘭早日離宮,做個簡單女人,嫁個簡單夫君。


    “也是……”毓媞低聲沉吟,她固然知道玹玗才是最有用的一個,可玹玗卻未必能真正被她掌控,但這些想法她不曾宣之於口,沉默了片刻,斂去眸中複雜的變化,淺笑著搖了搖頭,歎道:“也就隻有玹玗能讓皇帝這般縱容,聽聽那篇封貴人的冊文,皇帝哪會寫出那樣的東西,分明是玹玗丫頭含沙射影的罵人話。”


    “秉性安良,持躬淑慎……也虧她寫的出來。”童樂姍輕笑著點點頭,但轉念一想,又頗為擔心地說道:“可尚未大選就封了貴人,隻怕傳出去對皇上不好,若再讓人察覺冊文出自玹玗之筆,隻怕會掀起更大的風波。”


    童樂姍說得很隱晦,所謂讓“人”察覺,指的就是皇後。


    “沒有人會對這件事做文章,前朝官員不會,後宮嬪妃不敢。”毓媞從容淡然的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以為皇帝為何讓玹玗執筆?皆因皇帝偏寵玹玗,逼得向來與世無爭的皇後背地裏用了多少手段,咱們看得見,皇帝也不眼瞎,這麽做無非是在給皇後提個醒。”


    那日在啟祥宮,弘曆當眾維護甯馨的尊嚴,甚至公然頂撞皇太後,卻不是流言所傳的夫妻情深,而是藏著好幾步籌謀。


    其一。


    大清入關已九十餘年,慈寧宮先後入住了兩位皇太後。


    孝莊太後尊貴兩朝,史官筆下記載的孝莊太後嚴守老祖宗規矩,從不插手於朝政,可皇族中人都知道,皇太後若真想擺布皇帝,根本無需直接伸手到前朝,將皇帝的後宮操控在股掌之間,才是以逸待勞的正確方法。


    而雍正朝沒有皇太後,當年舊事是否雍正帝蓄意為之,無人知道,也無人敢計較。


    到了乾隆朝,年輕的皇帝意氣風發,且自幼熟讀史書,深曉曆史,又豈會甘願做個被人擺布心誌的傀儡。


    所以,乾隆朝的慈寧宮必須空置,壽康宮為何而建,隻怕是有心人做有心事。


    啟祥宮之舉,無疑就是在告訴眾人,乾隆朝的後宮可不由太後擺布。


    其二。


    既然已經維護了皇後,當然得把這場戲演到底,否則眾人就會認為皇帝仍然處處受到太後掣肘。


    所以,將太後厭棄的人納入後宮,而且刻不容緩,這隻是在布設煙幕。


    當眾人以為皇後在宮中的地位無可動搖,甚至已經越過太後時,那些依傍富察家族勢力的人才會跳出來,也隻有這些人都冒出頭,弘曆方可辨清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能用的又當如何用。


    其三。


    曆朝曆代都一樣,朝臣總喜歡把族中女孩送入宮中,如果能出個得寵的嬪妃,便可猜度聖心,禦前又有進言之人,豈不闔族上下都能平步青雲。


    弘曆登基之前,毓媞就在玩此手段,欣然接受是為了借助各旗勢力,以便奪取大位。


    可如今既已是九五之尊,想要坐穩這把龍椅,絕不能再隻是依仗外戚,扶植自己人脈將實權握在掌中,方是長久之計。


    而朝堂上的各種勢力,必須得相互製約,這才造成不會一方獨大。


    所以弘曆不會太明著打壓各種勢力,富察家族、西林覺羅家族、還有鈕祜祿家族這三方是鼎足而立的局麵,隻要手段得當,任何一方都能成為他手裏的棋子。


    這樣一想,淳嘉和鄂韶虞被封貴人,就應該在布局當中。


    雍正帝當出如何用年家,又如何毀年家,是還未涼透的例子。


    可弘曆的性子,是他所愛會全心嗬護,棋子便僅是利用,至於那些不喜歡又無利用價值的,就從來都是不屑一顧。


    淳嘉和鄂韶虞看似風頭無兩,可一個被丟在景福宮,一個困於蘭叢軒,這兩處是什麽地方,皇後心中有數,鄂爾泰也掂量得清楚。


    至於最後一點,那便是“俘心”。


    弘曆早已有了籌謀,卻等著玹玗去做決定,甚至讓玹玗執筆冊文,堂堂天子之尊,能由著一個小丫頭任性胡鬧,不過是想讓玹玗出氣罷了。


    無論玹玗怎樣折騰,他都縱容寵溺,如此便是顆七竅玲瓏心也會被他牢牢拽在手中。


    這就是毓媞不放心玹玗的地方,弘曆和玹玗之間的那種情,她始終沒能看透,弄不清楚二人的情誼是如何建立,又是何時開始,她就無法正確判斷玹玗究竟心在哪處。


    尤其是此次事件,從玹玗掀起風波到收場,一切都是在弘曆的掌控中,看似皇後吃了啞巴虧,可她這位太後卻非受益者,真正得利的隻有皇帝。


    自西山寺後,這是毓媞和童樂姍第二次體己長談,隻是話題從夫君變成了兒子。


    午後,玹玗帶著永璜、永璉、靜怡在西花園釣魚,毓媞也隨他們一處玩了。


    看著這盡享天倫的場麵,不禁讓讀書不多的童樂姍想起幼時背過的幾句詩:路透江東屋邉田,兒孫繞膝盡堪傳。春來向畝勤耕作,秋偹魚竿上釣船。


    若在民間,這便是幸福一家,可對皇族而言就僅僅是虛幻。


    玹玗、永璜、永璉、還有靜怡,他們四個對毓媞而言隻是棋子,嗬護疼惜不過表象,能在棋盤上留多久,何時會被犧牲,一切都在下棋人的籌謀中。


    雖然入宮以來,毓媞從未對童樂姍說過心中的盤算,但經過今日的長談,她卻深深看到了毓媞的野心。但她能夠理解,因為她也有過同樣的心境,否則她豈會放下深山古刹的悠閑日子不要,反而入宮陪伴太後,投身入人世間最可怖的熔爐中。


    女人,在那看似柔弱的身體裏,其實藏著兩種極端的靈魂。


    小鳥依人,溫順無爭,是一種極端。


    因為情愛就像種無解的毒藥,沉溺其中後心會越來越軟,讓人享受並依戀那種感覺。


    所以,若是能得到夫君的關愛與嗬護,便是天生強勢,也會漸漸變得柔順溫和,然後心甘情願的守著“夫字天出頭”這句訓言。


    而強勢霸道,唯我獨尊,是另一種極端。


    翻開史書,這樣的女人比比皆是。


    楊玉環寧可背負千古罵名,也要成為李隆基的妃子,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所以楊貴妃心甘情願魂斷馬嵬坡;而武則天與前者頗為相似,但兩段婚姻,兩個男人都讓其失望透頂,所以才拚命的追逐權利,生前為奪去帝位弑殺親子,死後徒留無字空碑。


    女人的狠絕是被男人逼出來的,朝秦暮楚,喜新厭舊,門庭冷落,長夜清寂,讓天生就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更想牢牢抓住權勢,可最後縱然能傲視天下尊容無雙,心也永遠冰冷孤淒。


    空虛,驅使了追逐權利的欲望,且永遠無法得到滿足。


    縱觀這大清朝,當年的孝莊太後是這樣,眼前的崇慶太後亦是如此。


    而紫禁城中,還有更多的女人會前仆後繼,踏上這條荊棘滿布的不歸路。


    承乾宮。


    從昨夜至今,荃蕙一直悶在後殿,無論外麵如何天翻地覆她都雙耳不聞。


    晚膳過後,秋月終究忍不住說道:“娘娘,皇上新封的兩位貴人,其中可有富察?淳嘉,娘娘尊在妃位,若咱們宮裏不放賞賜,必然會惹皇後娘娘不快,甚至還會引宮中人議論,娘娘此番怎的小氣起來……”


    “你是何等機靈之人,會不知道這是進退兩難的事?”荃蕙背對著秋月站在窗前,餘光微微瞄向身後,低沉著嗓音問道:“今日貴妃可放了賞賜給兩位新貴人?”


    “似乎沒有。”秋月搖了搖頭。


    其實,昨兒午後儲秀宮就穿出話來,稱貴妃受了暑熱,這幾日恐不能去長春宮給皇後請安。又稱太醫再三叮囑,貴妃雖無大礙,可平素裏太過操心勞神,此番便是小恙也仍需靜心調養,所以這段日子貴妃怕是不能協助皇後處理六宮事物。


    荃蕙冷聲哼笑,闔宮上下果然隻有儲秀宮那位心清目明,這沒來由的病來的倒是時候,太後和皇後劍拔弩張,六宮人心浮動,把不準皇帝脈,就不知道這局該把寶往哪邊押。就在所有眼睛都盯著儲秀宮的時候,貴妃竟突然病了,任憑天大的事都不理不問。


    貴妃是由亂局中抽身,可那些眼睛旋立刻就看向了儲秀宮,但她自問及不上貴妃有心思,所以她也就隻能效仿。


    “本宮也病了,不是嗎?”荃蕙緩緩轉過身,嘴角勾著一抹冷笑,不容置疑地說道:“昨晚上本宮就頭暈目眩,便是窗外的蟬鳴略大聲些都覺難受,遂一直在後殿歇息,並下令不準奴才攪擾,故而不知道今日宮中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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