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中有句:易散浮雲難再聚。


    紅塵浮世,人匆匆而行,或許不經意的擦肩而過,會是緣分的交集。


    而這份交集,可能隻是偶然的驚鴻一瞥,從此就天涯相念,心被縛絲牽絆。


    但那不經意的擦肩,也有可能是重逢的錯過,有緣能夠相識,有幸能夠相知,卻不一定有分可以相守成伴。


    佛家說,世間緣皆乃紅塵孽債,所以緣起如夢,緣滅似風,聚散離合總是讓人措手不及。若由此去想,是不是說緣盡離散就代表孽債已清,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便是一笑風雲過,反之則是另一場孽債劫難的開始。


    京城,素有九門走九車的說法。


    正陽門走龍車:位於內城南垣的正中,平民百姓是沒資格走這道門入內城的。正陽門南設箭樓,與門樓之間為甕城,東西設有兩座閘樓,又於閘樓下開券門,平日箭樓及東閘樓下的城門關閉,出入的皇族宗親或文武官員,都要從西閘樓下的券門繞行。而箭樓城門每年隻為帝王出行開啟兩次,一是冬季到天壇祭天,二是驚蟄到先農壇耕地。


    崇文門走酒車:京城的賣酒招牌,都得寫上“南路燒酒”的字樣,美酒佳釀匯聚涿州等地,轉運入京城要走南路,先從左安門進外城,再到崇文門上稅,方可於城中販賣。


    宣武門走囚車:宣武門外菜市口,乃是刑場所在,城門洞頂還刻著“後悔遲”三個大字,所以在朝為官者最忌諱此門。


    朝陽門走糧車:南方出產的糧食先由通惠河運到通州,再裝車轉送入京城,因通州在京城的東邊,所以糧車都從朝陽門直接入內城,京城六大糧倉全在正白旗居住的區域。


    阜城門走煤車:門頭溝一帶乃產煤之地,京城所用的煤幾乎都打那邊運來,煤車走阜成門最近。


    西直門走水車:紫禁城裏,雖然有很多口井,但皇帝和太後卻隻選用玉泉山的水,每日四更過半,新鮮的泉水就必須送到各宮,所以西直門開得最早。


    東直門走商車:磚窯都設在東直門外,南方運來的木材也從此門入城,所以東直門內,三裏多長的大街商鋪林立,油鹽柴米醬醋茶,但凡老姓日常所需,無論衣食住行,都可以在這條街上找到。


    德勝門走兵車:北方星宿屬玄武,又主刀兵,所以出兵打仗一般從北門出城。


    安定門走糞車:因為京城的主要糞場在地壇附近,所以糞車、泔水車都從此門送出去,雖然這些車輛都是夜裏出城,但有些八旗貴族挑剔,總覺得安定門有味,所以不會由這道門出入。


    除了這些不成條例的習慣,天南地北的人,出入京城也會選擇最近最方便的城門。


    隻因為阜城門守軍乃嶽鍾琪舊時的部下,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嶽鍾琪才選擇走德勝門繞行,但道克欣坐車帶著行李,依舊從阜城門離京,先一步到驛站安排。


    弘晝望了望走在前麵的三人,故意放慢腳步,拉著玹玗低聲問道:“你就不好奇,四哥為什麽這麽晚才到?”


    玹玗不想去疑心,淡然笑道:“不是說商議修建浙江海塘之事嗎?”


    “你覺得四哥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商議政務那麽簡單嗎?”弘晝搖頭反問,他沒有想到弘曆會去找曼君,而是擔心甯馨會有動作。


    玹玗愣了愣,才了然一笑,低聲道:“哦,五爺是擔心富察老夫人會去告禦狀,她能告我什麽,沒有向她請安問好……”


    調侃的話還未說出口,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小,眼前是一隊蒙古車馬由德勝門入城,也不知道為什麽,視線不知不覺的就隨著一輛載人馬車移動,直到車內傳出一陣小孩的哭聲,她才斂眸輕幽歎笑。


    “這個季節,常有蒙古商隊入京。”弘晝淡淡一笑,可深邃黑眸底卻浮著一絲難以被察覺的哀傷。


    自從涴秀失蹤,春去秋來,寒暑交替,他常常在德勝門城樓發呆,望著出入京城的蒙古人,但始終沒有他等待的那個身影。


    說起那隊蒙古車馬也是奇怪,入城後往正白旗的區域繞了一圈,才由崇文門到外南城,最後竟是去琉璃廠附近找了間客棧宿下。押車的幾個小夥子忙著卸貨,全都是織工精細的羊毛地毯,皆乃達官貴人的預定,所以也無需上稅。


    一個三十剛出頭的粗獷漢子打起車簾,朝車內笑道:“夫人,按你的意思,這家東來客棧已經包下,他們不會再攬客了。”


    衣著華麗的婦人,抱著個一、兩歲左右的瘦弱男孩下車,環顧了四周,斂下眼眸深深歎了口氣,對那漢子吩咐道:“巴圖,我有事情要出去,過會兒就迴來,你讓店家給我安排間清靜的屋子。”


    “是。”名喚巴圖的漢子恭敬一額首。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引來點小二側目,有些弄不明白,一個看似柔弱的夫人,怎麽駕馭一群漢子,並且那些手下還表現得對她十分敬畏。


    店小二心裏正犯嘀咕,卻被巴圖攔下,又聽其問道:“夫人晚飯想吃什麽,我讓店小二先準備著。”


    “我沒關係,酸酸涼涼的菜就好,不過讓店家準備一煲鯽魚湯。”婦人手執撥浪鼓逗著小孩,想了想又道:“今日你們辛苦些,按照名冊把貨物都整理好,明早就送去各府,收到尾款後,就趕緊置辦咱們需要帶迴去的東西。”


    “明白。”巴圖一點頭,再開口時,語氣似乎沉重了幾分,問道:“那咱們要在京城住多久?”


    “隻要東西置辦齊備,你們就先迴去,我在京中多留一段時間。”在婦人看似平靜的眸底,藏著無數的惶然和擔憂,歎道:“我還沒想好是否要留下,反正秋末還得送皮貨入京,到那時我應該已經做出了決定。”


    “受了那麽多苦,就是為了早些迴來,剛才為什麽不直接去和親王府?”巴圖不懂,他眼看著長大的活潑小姑娘,曾經想什麽就做什麽,現在怎麽會變得這般畏首畏尾。


    “我是迴來了,卻未必能迴得去。”淒然一笑,她迴來了,那個在和親途中逃走的和碩端慧公主,終於迴到了京城。


    可現在的她,卻沒有了當年的無所畏懼,因為她懷中的這個小孩——那仁。


    事情還得從和親隊伍在朔平府停留時,涴秀偶遇巴圖說起。


    巴圖是逃亡奴隸的遺孤,幸而被涴秀的父親所救,才擁有了全新的身份,後來與一些土謝圖汗部的流人組成了部落,生活在吉蘭泰地區,卻始終認涴秀的父母為主人。


    其實,涴秀也不知道為什麽,始終對茹逸保留著一份疑心,畢竟她的逃婚會牽連到毓媞和弘曆。她相信茹逸不會傷害弘晝,但對弘曆就未必,倘若茹逸有野心想把弘晝推向帝位,那她就會變成對付弘曆的利器。且她早已察覺毓媞有弑君的打算,她一旦逃婚成功,消息傳迴京城,宮裏必然會有一場風波,所以她的行蹤絕不能被瓊音掌控。


    於是和巴圖重逢後,她便心生一計,堅持要改路線,入吉蘭泰地區。依舊由當延丕勒多爾濟等人冒充馬賊,趁暴風雪製造出更多混亂,隻要她能成功逃離營地,就會在風雪的掩護下和巴圖等人匯合,待雍正帝駕崩,京中局勢穩定,她就會迴來。


    可是意外出現了,她與巴圖匯合的第二天就感覺身體不適,由部落中的女醫檢查後證實,她竟然身懷有孕,那是弘晝的孩子。


    懷孕初期就動了胎氣,她為了保住胎兒,甚至長期臥床,可草原上的醫藥和生活條件不比京城,她終究還是早產,未足月的七星子不僅弱小,還三災六病不斷,身邊的人都覺得這孩子養不活,但她說什麽都不肯放棄,用全部母愛嗬護著這個脆弱的生命,並給他取名那仁,蒙古語中太陽的意思,陽光也是希望。


    當她得知弘曆登基的消息,便立刻帶著孩子返迴京城,可最終卻停留在了包頭鎮,因為那仁體弱容易生病,三天兩頭吃藥,根本經不起長途跋涉。


    而在包頭鎮這段日子,照顧著體弱多病的兒子,她也開始認真思考,京城的深宅大院,是不是她的最好歸宿?


    女人的爭風吃醋,往往會把孩子牽涉其中,她不希望兒子陷入那種有可能搭上性命的紛爭。


    這個時辰,琉璃廠附近的商鋪都開始打烊,蘭亭古墨隻有個正在忙著關門的小夥計,店內並未見駱均的身影。


    涴秀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客氣地問道:“小兄弟,這家店的東家還姓駱嗎?”


    “啊,是的。”小夥計愣愣地一點頭。


    突然有個婦人帶著孩子找上門,且看著婦人的年紀也不大,他不由得在心裏犯嘀咕,擔心是不是少爺在外麵招惹了女人。


    涴秀並未多想,直截了當地問:“那你們東家在嗎?”


    “東家把鋪子都交給少爺打理,隔三差五迴來一趟。”小夥計眼珠子一轉,又補充道:“這位夫人若是要找少爺,可能得等上一段時間,少爺暫時不在京城。”


    因為駱均的長子先後幫玹玗設計了鄂昌、鄂容安、鄂實,且鬆樹庵的事情又鬧得很大,那些娼妓未必全都離京了,就怕被鄂爾泰逮住一個,會順線查到蘭亭古墨,所以玹玗才讓駱均的長子暫離京城一段時間,去江南收購一批字畫。


    “我不找你們少爺。”涴秀搖了搖頭,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小夥計,含笑說道:“麻煩小兄弟把這個交給你們東家。”


    “行。”小夥計接過信封,見上麵歪七扭八的字他也不認識,又多口問了一句:“夫人還有什麽話要小的轉告嗎?”


    “若是問起,就說我這段日子暫居東來客棧。”涴秀又溫和一笑,才轉身離開。


    其實駱均有交代長子,如果有為蒙古格格來找玹玗,無需多問,立刻將其請到府中,可駱均長子離京時走得急,竟忘了再三叮囑店裏夥計,眼下那小夥計又誤會了涴秀的來意,所以沒怎麽把那封信當成事,隨手就放進了櫃台的抽屜裏。


    而另一邊,弘曆他們出了德勝門,又騎馬將嶽鍾琪和阿寶送至十裏亭後,才不慌不忙的返迴京城。原本是要去弘晝府中小坐,可門房說今日有位姑娘來訪,還遞上了名帖。弘晝詫異的接過一看,來人竟然是茹逸,稱雲織有要事相告,要弘晝請弘曆前去晝暖熏香。


    薰風閣內,雲織緩緩展開一張宅院簡圖,據說是鄭家莊理親王府要準備大修,從圖紙看來,府邸分東、中、西三路建築,怎麽看都有點小紫禁城的感覺。


    “雲繡在永琛發現了工圖,就默在心裏繪了下來,畫工是差了點,但表現得很清楚。”雲織尷尬地笑了笑,她是不指望雲繡有繪製工細樓台的能耐,但就算是簡易圖,這也太過潦草了。“不過雲繡隱約聽到,說這張圖紙是嚴格的九十九間半。”


    玹玗斂眸輕笑道:“《易經》講究九九之數,俗話說屆滿即盈,紫禁城也是九十九間半的格局吧。”


    弘晝冷聲哼笑道:“我之前聽京城的木材商說,有神秘主顧在大量收購楠木,還當是哪來的豪商要修建宅院。”


    修長的手指敲著案上的圖紙,弘曆不以為意的一勾嘴角,淡然歎道:“當年鼇拜、吳三桂誰沒動過這樣的心思,朕倒想看看,他究竟有沒有膽量按照這圖紙來建。”


    “看樣子皇上倒是不緊張。”茹逸嬌媚一笑,側頭看了看時辰鍾,問道:“都這個時候,皇上和王爺可是要在吃飯,我讓下人去準備?”


    弘晝撇嘴搖了搖頭,提議道:“外北城延壽寺大街上新開了間川菜館子,有一品石燜牛蛙很是不錯,可有興趣去嚐嚐?”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


    那間川菜館子和東來客棧相鄰,弘曆他們前腳踏進飯館,涴秀就抱著兒子從飯館門前經過,也不曾側目,是直接迴到客棧。


    心魂牽絆的兩人,就在不經意間錯過,且他們誰都沒想到,這一匆匆擦肩,竟讓兩年多的等待化作雲煙。


    因為走在最後的茹逸,餘光瞥到了涴秀,隻是在弘晝麵前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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