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風也越發緊了,唿嘯著仿佛要撕裂萬物。


    寢室內非常暗,唯有碳爖中的幽黯紅光,玹玗和思瑩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但室內卻彌漫著肅殺之氣。


    “明知道宮牆之內步步驚心,沒有保護他人的能力,又為什麽要把紅梅弄入紫禁城?”沒有耐性聽故事,但玹玗心裏終究還是有幾分愧疚。


    “急著把責任推開,怎麽,是心裏不舒服了嗎?”思瑩心如刀絞地淒聲冷笑,“天下之事,無巧不成書,偏就有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事情。”


    養生堂雖是收容棄嬰的地方,可誰知道那些孩子的去處,命好的被小戶人家抱養,更多的是夭折,或長到四五歲就被賣去青樓。


    紫禁城不比王府,她出入極為不便,且不想被人識破身份,所以除非有恩旨,她很少以迴母家為由到宮外行走。在這種情況下要找妹妹,就隻有靠宮裏的內監,但弘皙安插的人絕不能用。要重新物色可用之人不難,想收買為心腹養在身邊,她就得有足夠的錢。


    可這筆財源從何而來?


    侍妾的月銀微薄,而那所謂的母家,是不可能給她任何補貼。


    萬般無奈,她隻能將視線瞄向廣儲司庫房,可第一次潛入就驚動了大內侍衛,幸而有人出手相助,才避過一劫。


    而救她的人竟是莫籬萱,以使女身份入宮,被雍正帝臨幸後,直接榮升為常在,乃弘皙身邊最有手段的女人。可奇怪的是,籬萱卻沒有問她為何行竊,反而另給她指了一條路,與其冒險潛入廣儲司庫房,還不如去寧壽宮轉一圈,那些年老的聖祖遺孀雖不算富有,但能賣出價格的珠寶首飾總有幾件。


    為了籌錢尋找妹妹,思瑩不知道冒險過多少迴,第一次在紫禁城裏殺人,就是對聖祖安嬪,沒想到會被一個老太婆發現,情急之下將其掐死,把屍體埋在了寧壽宮後麵的梅林。


    玹玗不知道為什麽要聽思瑩說這些舊事,但她依舊耐著性子靜靜坐著,眼下也隻能拖延時間。她習慣寅時起身,隻要弘曆不在,雁兒都會準時來伺候盥洗,現在她必須和思瑩說話,若雁兒前來就會聽到動靜。她不能喊來大內侍衛,但雁兒可以幫她找來雲織,以雲織的武功對付思瑩綽綽有餘,也無需顧忌她會不會知道雍正帝之死。


    “又是個可笑悲劇,想那聖祖安嬪何等尊貴出生,竟葬身梅林成為花肥。”玹玗歎笑著搖了搖頭,聖祖安嬪雖然身份高貴,乃康熙十六年的七嬪之首,卻不知是怎麽得罪了康熙帝,康熙二十年後,敬事房記檔就再沒出現過李氏的名字,雖然不寵,但也不黜不逐,不罰不殺,嬪位該有的份例不減,逢年過節賞賜依舊,可康熙帝就是不再見安嬪。“既然聖祖安嬪折損於你之手,那你應該明白,紅牆之內的生死,隻能怨天,而不該尤人。”


    “好一個隻能怨天,不該尤人。”思瑩騰然站起身,向玹玗逼近了一步,問道:“你知不知道,和找尋已久卻杳無音信的親人,意外重逢是種怎樣的感覺?幸福觸手可得,卻突然煙消雲散,又是什麽感覺?”


    凝眸望著思瑩,玹玗沒有迴答,因為她想起了熙玥和涴秀,那種重逢的感覺她不知道,但她期盼有一天能體會到。


    “我家破人亡,淪為別人的棋子,但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思瑩繼續說道:“得到皇上的愛,於我而言根本就是妄想,所以從不奢求。我之所願,就是找到妹妹,哪怕不能相認,隻要她安好,我的心就能剩下一點溫度。但就是這最卑微的渴望,卻湮沒在擷芳殿的血海裏,為了把你送到太後身邊,聖祖宜妃賠上一條老賤命也罷了,為什麽要牽連那麽多無辜!”


    “那聖祖安嬪又何辜!”玹玗憤然怒斥,絕不許任何人辱及霂颻,半個字都不行。“別把話說得那麽清高,這些年你沒幫弘皙做事,是心存大義,還是私情作祟,你自己清楚。我們都是自私的人,更應該有心理準備,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老天爺公平得很。紅梅的死是你的報應,而眼下你站在我麵前,就是我的報應,若真的死在你手上,雖會遺憾,卻不怨。奪人性命之事,我做得出,不怕認,再大後果也擔得起,受得住,不過抵命。”


    思瑩心頭一震,沒想到玹玗對人絕對己更絕,她不由得眸光微動,但很快就恢複冰冷,“所以我才給你選擇,是抹脖子保住皇上,還是暫時留著自己的小命?”


    “我為什麽要選。”玹玗將短劍收迴鞘中,不著痕跡的往窗邊移了幾步,冷靜地說道:“螻蟻尚且偷生,況身體發膚授之父母,我也尚有心願未達成,豈敢自尋短見。”


    思瑩冷聲哼笑道:“那我幫你選……”


    “憑你的武功,要殺我輕而易舉,何苦這麽大費周折?”玹玗不解地挑眉。


    “你耐著性子聽我說話,又多此一舉,問這些你能想到答案的問題,是在拖延時間,等那位雲織煙吧。”轉頭看了一眼妝台上的時辰鍾,思瑩冷笑著點破道:“離五更還早,我不建議和你慢慢耗著,反正時辰到時,奴才們都該趕來了,也就不用你左右為難。”


    “死,魂墮無間;生,亦困無間。”玹玗冷然一笑,思瑩在賭,她也在賭,賭對方的心,賭對弘曆的情。“擷芳殿那次,我已經在鬼門關轉了一圈,早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思瑩嫁給弘曆後一直安分,既然看清這麽多事都不揭破,那說明思瑩不想傷害弘曆,是為了給妹妹報仇,才設下這樣的難題。


    民間有說法,人死若遺憾太深,必有怨氣相縈,心恨難平,隻能永墮地獄,淪入鬼道。


    她如果為了保住弘曆而死,既沒法為父親洗冤,又不能救迴母親,更對不起霂颻和傅海,所以就算她不信鬼神,也不可能自我了結,因為她這條命早就不屬於自己。若唿叫求救,就會讓弘曆陷入困局,說不定還會因她毀掉一切,也就是毀掉她所有希望,她還會落得一無所有,且生不如死。


    “其實我也不想你死,這世上究竟有沒有十殿閻羅,誰能知道。”思瑩拿起妝台上的瓷盒把玩,南宋汝窯珍品,弘曆竟然賜給玹玗裝胭脂,且放眼整個圓明園,除了雍正帝曾經最喜歡居住的琉璃殿、萬方安和、九州清晏,就隻有桃花塢的窗上全用西洋玻璃,可見弘曆對玹玗當真是疼愛有加,所以她就更不想玹玗死,留下她的小命與弘曆相互折磨豈不更好。“人死百了,紅塵恩怨消,隻有活著,才感受得到佛家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落得偏體鱗傷,心力交瘁。”


    “可皇上也會心力交瘁,你就舍得了?”玹玗眉頭微皺,因為看思瑩的動作,似乎要用胭脂盒砸碎窗上玻璃,弄出大聲響引來所有人。


    “那是我已經咽氣,心都不會跳,不知疼了,還有什麽舍不舍得。”思瑩得意地揚起嘴角,“但你會有多痛,那就不得而知,以當今太後的性子,為了保住自己的尊榮,你和齊太妃都會成為犧牲品,至於皇上在江山女人之間如何選擇,我還真是好奇……”


    話未說完,就聽到“哐當”一聲,胭脂盒還在思瑩手中,而聲音是從外麵傳來。


    兩人都不約而同一愣,玹玗揭開窗屜向外望去,已無人影,但轉角處有個碎裂的花盆。


    “你說窗外的人聽到了多少?”看著玹玗慌張的動作,思瑩邪魅地笑著,“落荒而逃,定然不是你的心腹,會不會是大格格,你要如何麵對。”


    “我不知道外麵的人是誰,但絕對不能讓你再說話了。”玹玗眸光瞬間冰冷,既然外麵風雨飄搖,讓她完全察覺不到有人靠近,那這屋裏的打鬥,也不見得會有人聽到聲音。


    手中的短劍從未放下,玹玗毫無猶豫地拔劍出鞘,直向思瑩的咽喉處刺去。是不是思瑩對手,要搏過才知道,但殺思瑩就可保自己一命,也能保朝堂平靜,不讓弘曆陷入困局,眼下她別無選擇。


    思瑩身形一旋,輕巧地避開,但胭脂盒從手中滑落,香粉瞬間散開迷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可就在此時,思瑩的咽喉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她驚訝地瞪大雙眼,看著如鬼魅般出現的雲織,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怎麽是你!”


    “養尊處優這麽多年,你的功夫已是大不如前。”雲織早就在外麵,隻是抱著看好戲心態,也想知道玹玗會怎麽選擇。“何況茹逸告訴我,你天生不是練武的材料,資質很差,容貌也不出眾,是那批人中被品香樓挑剩下的,隻是運氣好,得富察老夫人看中,才有幸嫁給皇上。其實弘皙根本沒想給你安排重要去處,任由雍正帝把你指婚給誰都一樣,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麽你這些年不得寵,弘皙也不曾過問吧。”


    玹玗略感錯愕,原來思瑩不是棄子,而是從一開始就不被重視,嫁給弘曆隻是巧合,弘皙對其生死榮辱全然不在乎。


    這像什麽呢?


    連自己人都不是,反倒是有些像她送去西林覺羅府的青樓女子,無需掌控,可利用則利用,若不能,也沒有半點損失。


    身子輕顫了一下,思瑩努力吸了口氣,撐著最後一絲傲氣,勾起嘴角笑道:“現在你說什麽,都無所謂了。”


    “雍正十一年,弘皙欲在那時的四阿哥身邊安插一個不錯的人物,五月節前人就入宮了,內務府也安排那個女孩去重華宮,可惜中間出了岔子,被弄到了別處。”雲織沒有把話說得很明,但思瑩和玹玗都聽得懂。


    “不可能……”思瑩眼底閃著怨懟的淚光。


    因為思瑩的天真,讓雲織冷笑出聲,“所以說你資質很差,弘皙是什麽人,籬萱又是什麽人,你愚蠢,他們卻不是。”


    從雍正十年末,弘曆儲君之位儼然穩固,弘皙才開始籌劃往弘曆身邊安插眼線,雍正十一年二月使女初選,七個女孩隻有一個中選。五月節後,使女入宮學規矩分派給各位嬤嬤教導,弘皙趁著當時熹妃放權,齊妃執掌六宮,場麵略顯混亂之時打點好一切。恰那年籬萱被晉為順貴人,協助齊妃處理瑣事,送個使女入重華宮原本很容易,可雍正帝突然下旨,讓聖祖宜妃移居擷芳殿正殿,齊妃便將分到重華宮的使女,全部撥給了聖祖宜妃。


    “姑娘,我們去喊侍衛……”雁兒和蓮子同時趕到,詫異地看著房內的情形,蓮子是嚇傻了,雁兒卻猛然迴過神。


    “先別去!”玹玗在黑暗中環顧四周,眸光凝著炕桌上的那盆水仙,“雲織姑娘,麻煩你多控製她片刻。”


    “手都酸了,你動作可得快點。”雲織已經猜到玹玗要做什麽,猛然收緊了幾分力道,把思瑩掐得氣若遊絲時,才鬆手讓其跌落在地,可即便麵對癱軟無力的思瑩,她並沒有放鬆警惕,又再次扼住其頸項。


    而玹玗從妝台下取出平日製香用的研缽,把水仙花搗出汁液混在茶中,端到思瑩麵前,決絕地說道:“放心,這份量不會致命,最多頭暈惡心。皇上既然說你還是嬪位娘娘,那你的生死,隻能由皇上決定,但我不能讓你再有說話的機會。”


    水仙花汁液能讓皮膚紅腫過敏,灌到嘴裏,舌頭和喉嚨都會紅腫,片刻便會失聲。


    待汁液毒起作用後,玹玗才吩咐雁兒去九州清晏,悄悄把弘曆請來,又叮囑蓮子去看著靜怡,在解決掉思瑩前,別讓靜怡闖過來。


    “你不提起大格格我都忘了。”雲織拿出火折子,將室內的燈燭點燃,然後用小炭爐開始烹茶,並漫不經心地說道:“剛才打翻外麵花盆的人不是我,好像是大格格身邊的屈媽媽,不過簷下燈籠昏暗,我也看不真切。”


    玹玗心中一怔,屈媽媽對靜怡的照顧雖是無微不至,但畢竟是甯馨從母家帶出來的人,終究是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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