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起玹玗和初涵的結識,倒算是個意外緣分。


    其實,對弘曆的那些妃嬪,玹玗本不願結私交,以免給自己招惹麻煩。至於與初涵的交情,還要從當年遷入蘭叢軒算起,涴秀所用的蒙古廚娘就是初涵所薦。不過那時的玹玗還是使女身份,初涵雖非勢利之徒,但兩人仍然很少說話。


    雍正帝駕崩,玹玗隨毓媞由碧雲寺返迴宮中,因所得的禦賜金項圈,被毓媞視為敦肅皇貴妃義的女帶在身邊,而弘曆登基後也默認玹玗乃雍正帝義女,隻因其父牽扯在嶽鍾琪的謀逆案中,還被扣著罪臣之女的說法,暫時不能被稱作格格。


    可名麵上玹玗始終算新帝的義妹,毓媞住在慈寧宮時,後妃至慈寧宮請安,少不得還是要客氣幾句,但也就是點頭問好罷了。


    直到這次乞巧節後,因為某些原因驅使,玹玗每日都早早到圓明園,反正騎馬過來也用不著一刻鍾。若是弘曆早朝未散,她或是在引見樓隨雲織練劍,或是去樓前遛馬。弘曆新選的躡雲馳倒是很受她喜歡,但凡遇到機會,總要騎上跑兩圈才算過癮。


    記得是一個多月前,玹玗獨自在引見樓前遛馬,遠遠瞧見初涵在樹下望著她,眼中盡透著羨慕和向往。


    她恍然想起,初涵和涴秀一樣,都是在科爾沁草原上長大,從小過慣了無拘無束,在廣袤草場策馬奔馳的自由生活。可無論是怎樣的身份,一旦嫁入紫禁城,就得要像個閨秀,處處守著宮中規矩,就連涴秀當年都是被拘著。


    而她算是幸運的,因為毓媞要利用她,自然會給她不少甜頭,弘曆正好順水推舟,讓她雖無公主頭銜,日子卻與公主一般無二。


    那日,初涵讓她想起涴秀,所以才會走過去,邀初涵一起遛馬。剛開始初涵還是有些不敢逾矩,但她向初涵保證定然不會說與外人知道,且後來每次玹玗獨自遛馬,都會讓歡子去杏花春館通知初涵。


    接觸的時日多了,玹玗發現初涵真有些像涴秀,性子同樣簡單爽朗,從骨子裏透著蒙古姑娘的豪氣,於是兩人便成了朋友,不過害怕給初涵惹麻煩,所以她們的來往很隱秘,除了一起遛馬時聊上幾句,素日也看不出有結交。


    “連本王都不知道你們有接觸。”弘晝輕笑了一聲,“那你們兩個聊天,本王暫且避一避,順便看看上駟院的人查出什麽問題了沒。”


    “和親王不用迴避。”初涵打開絲絹,裏麵包裹這半片深綠色葉子,看樣子像被人踩過,淡淡地說道:“聽聞皇上命和親王徹查驚馬之事,恰好我發現一樣東西,所以才專程拿來,說不定會有些幫助。”


    杏花春館距離引見樓較近,聽到消息傳來,眾妃嬪都匆匆趕往九州清晏,唯獨初涵察覺不對勁,玹玗的那匹玉雪霜雖然認主,但向來溫順。這段日子和玹玗遛馬,連她都能騎著玉雪霜跑幾圈,又何況是靜怡。


    “這是什麽?”接過初涵遞上的葉子,弘晝蹙眉嗅了嗅,也沒聞出什麽特殊味道,研究了半晌,喃喃自語道:“看上去像是杜鵑花葉,我記得茹逸說過,杜鵑好像有毒。”


    蓮子從桃花塢取來玹玗需要的日用,見三位主子都盯著半片樹葉發呆,正巧她看著眼熟,便插嘴說道:“這應該是紅蠟燭樹的葉子。”


    “你識得此物。”玹玗抬眸,又把葉子遞到蓮子麵前,追問道:“可看清楚了,知道它有何用途嗎?”


    “雖然隻有半片,但是確實很像。”蓮子偏著頭看了許久,又抬眼瞄了瞄玹玗,欲言又止半晌,才訥訥道:“我家在寧波府住過一段時間,紅蠟燭樹在山坡疏林下,或是溪穀旁的灌木叢中常見,不過據說這葉子有毒。”


    聞言,玹玗大驚,猛地起身就想往馬廄去,無奈腳傷差點跌倒,幸而初涵伸手扶住。


    “你現在急也無用,或許蓮子看錯了,要不拿去禦藥房,找個識得花草的人細細辨識。”知道玹玗也是愛馬之人,於是柔聲寬慰,“且我過來時,上駟院的獸醫已經前往馬廄,玉雪霜也被抬了過去,你腳傷了不方便,迴頭我幫你盯著,若有情況會讓茉莉傳話。”


    “你又不是獸醫,又不會解毒,去也無用。”弘晝不知何時已吩咐了樓下的歡子,打水上來給眾人淨手,還叮囑要把剛才用過絹子都扔掉,又道:“去正殿看看,若沈禦醫還在,把他身邊的內教習鴻瑞傳來。”


    見弘晝又是洗手,又是扔絹子,蓮子忍不住說道:“王爺無需這般,紅蠟燭樹葉雖毒性大,但就那麽小半片,摸一摸不會有事。”


    弘晝視線微微瞟了一下玹玗,遞了個眼色給蓮子,故作誇張地說道:“豈能不仔細些,有毒可是你說的。”


    蓮子會意地迴答:“有毒也分厲害的,和不厲害的,小時候聽村裏的人說,若被牛誤食也就是抽搐幾下死不了。”


    “那就有勞姐姐幫我照顧玉雪霜。”玹玗幽幽一歎,知道弘晝是想寬她的心,便乖乖坐迴榻上,又對初涵說道:“姐姐既然來了九州清晏,還是應該去正殿看看皇上,別讓有心人察覺你跑來此處,惹來不必要的非議。”


    “嗯,那我先去了。”初涵剛剛經過正殿,見屋內一堆人,懶得上去湊熱鬧,看那些虛情假意的做作樣,才先來這雲水軒。


    “姐姐等等,我還有句話想問。”玹玗突然叫住初涵,斂眸思索了片刻,才詢問道:“姐姐和金貴人同住在杏花春館,今晨她可有離開過?”


    那半片葉子還很新鮮,應該不是昨夜留下,而是今天清晨,最多不過兩個時辰。


    初涵微愣了一下,微微扯動嘴角,笑道:“如今住在圓明園,不用守著紫禁城內的規矩,每日要去皇後跟前請安,那金貴人哪天不是睡到日曬三杆才起身。雖然我和她住在不同的院落,但她每日起床後可刁鑽了,麻煩事情一大堆,動靜也不小,且不把妝容畫到精致,絕不會踏出房門。”


    玹玗和弘晝相視一眼,初涵雖察覺他們神情古怪,卻沒有多問,額首離開了。


    “五爺聽到了。”玹玗眸光倏然變得冰冷,“隻有杏花春館島區,和金魚池島區能直接前往引見樓,紫禁城裏金貴人居鍾粹宮,如果除去了她的嫌疑,剩下就隻有儀嬪。”


    弘晝還未答話,歡子已經引著鴻瑞前來,並迴話說上駟院的人在樓下候著。


    “你看看那半片葉子,可認得?”弘晝淡淡吩咐,側頭對玹玗說道:“我下去瞧瞧,應該是有迴話了。”


    弘晝和歡子下樓後,玹玗又打發蓮子去看看,永璜怎麽還沒找到靜怡。


    “你不用告訴我這是什麽,若能分辨得出,待會到了小樓外對五爺講吧。”玹玗低垂這眼簾,心中隱隱猜到會是怎樣的結果。


    “好。”鴻瑞見到葉子時,就已經清楚一切,重重歎了口氣,“當初太妃娘娘策劃夜宴,便已知事後擷芳殿的奴才都會遭剪除,所以不曾查過他們的底細。”


    玹玗冷冷一笑,聽著匆匆上樓的腳步聲,見弘晝拿著玉雪霜配的馬鞍迴來。


    原來馬鞍內側藏著一拍細小的尖釘,上麵恐怕就是塗了有毒的葉汁,又以一層粗麻布作為掩蓋,套上這樣的東西,雖不會直接刺穿馬背,但玉雪霜也會覺得不舒服。


    幸而靜怡比她體輕,若按照她平日的習慣躍身上馬,必然導致全部尖釘紮入馬背,玉雪霜定會比之前發狂得更厲害,屆時她必死在亂踏之下。


    金魚池前往引見樓最方便,思瑩又是獨自居住,若她真是弘皙的人,身上定然會有功夫,便是躲在暗處觀察她的習慣也並不困難。


    玹玗鬆開緊咬的嘴唇,緩緩抬頭,眸光凜冽地望著弘晝,問道:“除了這東西,可有什麽罪證,人證能釘死儀嬪,比如看管馬鞍的小太監?”


    “剛剛得到迴報,那小太監在房中服毒自殺了。”弘晝搖搖頭,頗感無奈地歎道:“所以暫時沒有任何人證,但皇兄必定會下令各處抄檢,或許能查搜到物證。”


    “帶鴻瑞去那小太監的房間瞧瞧吧,說不定有他認得的東西,如一盆花草什麽的。”玹玗眸冷似冰,瞟向那半片葉子,哼笑道:“至於搜宮,五爺覺得會有用嗎?先帝順貴人蟄伏在宮中多少年,若非有人提示,你和皇上也尋不到證據。儀嬪嫁給皇上也不是一兩天,從未出過半點紕漏,如此謹慎之人,豈會把罪證留在身邊,便是我都不可能那般愚蠢。”


    察覺到玹玗有些不對勁,弘晝深深凝望著她,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幽然地望著弘晝,玹玗的黑瞳中漸漸迸出狠絕之色,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輕微笑弧,隨即又低斂下眼睫,聲音陰沉地問道:“鴻瑞,最近你都在圓明園的太醫院嗎?”


    “是啊。”鴻瑞點點頭,看了看弘晝,遲疑道:“你想問什麽?”


    “隻是想知道,幫儀嬪請平安脈的是哪位太醫,你可知道儀嬪常吃什麽藥?”玹玗微微停頓了片刻,又問道:“你和敬事房當差的公公不是有些交情嗎,查查儀嬪的庚信日期,總不是難事吧。”


    弘晝不由得眉頭緊蹙,勸告道:“丫頭,別胡鬧,這件事皇兄自會為你做主。”


    “現在也隻是猜到儀嬪旗籍有問題,可無憑無據,她那在朝為官的父親,也絕然不會招認為其假造身份,皇上會滅黃氏九族,難道理親王就不會誅黃氏滿門嗎。”玹玗的眼中蘊著暴風驟雨,可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平淡。“儀嬪是當年皇後親自挑選給皇上的侍妾,一直都是與世無爭的典雅態度,言語行事又那般小心謹慎,皇上就算想找茬都無處下手,且還得顧及著皇後的麵子,更不能在乾隆元年,就讓後宮流言蜚語漫天。”


    “好,就算你說的都對,弘皙的人會好對付嗎?”弘晝也知道她是個倔強性子,此事他和鴻瑞斷然勸不住,但總得先安撫著,稍後讓弘曆和她說。“雲織已經在查她的底細,不如多等幾日。”


    “等?”玹玗驀然抬起頭,眸光冰若利刃,厲聲道:“她故意放任嫻妃乳母把有毒的香膏混入禮品中,送到我院中,想讓我的皮膚慢慢中毒潰爛,此事尋不到證據,我可以忍;她在末香中混入致幻藥粉,欲意何為五爺心裏清楚,那件事一直查不到幕後主使,我可以等。但現在事情已然明了,偏偏尋不到實證,皇上能拿她怎樣,大不了不寵信她,但她依舊能攪動風雨!”


    “弘皙的人有多陰毒,你應該見識過。”瞟了一眼鴻瑞,反正也不是外人,弘晝便直接說道:“當年永璜為何會得天花,齊妃母妃跟我略略提過她的猜測,想必也告訴你。連皇阿瑪那樣心機深沉的人,都對付不了弘皙的手下,反還栽了跟頭,你何苦去硬碰。”


    “她居然玩出這樣的手段,那我就奉陪,看看究竟誰更陰毒,誰更狠辣。”玹玗指著地上地馬鞍,“若遭殃的人隻有我,要我忍可以,要我等也可以,但今天差點就傷到靜怡,害了永璉,還連累……”


    淚,猛然滴落,如斷線的珍珠。


    她已經把永璉送上了皇權爭鬥的祭台,那是弘曆的嫡子,和永璜小時候一樣,會甜甜笑著纏著她一起玩,聲音軟軟地喊她“姑姑”的孩子。


    弘曆要她學會真正的殺伐決斷,學會真正的狠,可她聽得出來,那些話不僅是在對她說,更是他對自己說的。


    永璉的前路注定九死一生,但那是為了皇權,是無奈,絕不可以是被她連累。


    而她最不能容忍,弘曆為了護著她,甘願自傷起身。


    麵對他的守護、寵愛、縱容,她能迴報什麽呢?


    或許,她能迴報的就是成為曾經的毓媞,但她終究會好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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