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玗走出禦茶房時,遠見弘曆和甯馨已到楓樹下,不由得微停了腳步,帝後並肩的畫麵,讓她默默地望了片刻,突然嘴角勾起一抹輕忽笑弧,或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此刻眸色倏的清冷了許多。


    “雖已經過去頭三日,想必姑娘還是有些不舒服,不如先迴去休息,皇後跟前奴才去伺候就好。”蓮子雖不似雁兒和玹玗親如姊妹,但很多事情玹玗也不曾隱瞞她,玹玗給弘曆端茶遞水,那是因為太後命其照顧著皇上的起居,可若是親自為皇後奉茶,就自貶身價成了奴才,她當然不願看到玹玗受委屈。


    “皇上今日才動了氣,平白無故你去迴說我身子不舒服,不是讓皇上擔心嗎。”玹玗眸中閃過一絲幽光,含笑輕聲道:“放心,有皇上在那邊,皇後待我定然親切如姐妹,不會受到半點委屈的。”


    眼中盈著笑意,剛往前走了幾步,玹玗突然一轉身,望向被牽到校場的玉雪霜。靜怡雖已年滿八歲,與她當年卻沒得比,即便不是高頭大馬,靜怡也需要用踏腳,或是由人抱上去。平日裏玉雪霜都是半閉雙眼靜待,此刻雙耳卻向後轉,又時不時的輕扣前蹄,乃是不舒服的煩躁表現。


    “怎麽了?”蓮子低聲詢問。


    “你先過去奉茶。”玹玗急聲吩咐,匆匆向弘晝走去。


    蓮子到帝後跟前奉茶時,正巧翠微牽著永璉過來,甯馨滿臉慈藹笑意,關心的詢問永璉近況,可永璉隻是心不在焉的隨口敷衍。


    “額娘若問完話,兒臣就先過去準備了,還要和大哥比騎射呢。”永璉對甯馨的態度極為淡漠,卻轉頭衝弘曆一笑,指向永璜說道:“皇阿瑪,你看大哥那身騎裝好看嗎?”


    “若喜歡,讓宮裁給你做一身就是。”弘曆淡淡一點頭。


    “才不要宮裁做的,那是姑姑送給大哥的生辰禮,上麵的花紋繡的可好看了,但我生辰的時候姑姑卻什麽都沒送我。”永璉臉上浮出可憐的表情,但刹那盡去,又笑道:“剛才和大哥說好了,若一會騎射我能贏,他就把那身騎裝送我。”


    “看起來是不錯。”望了永璜一眼,弘曆斂眸對永璉說道:“你怎麽沒去向姑姑討要,想來她也不會拒絕。”


    永璉偏著頭,怏怏道:“姑姑忙著準備給皇奶奶的生辰賀禮,所以沒時間給我做。”


    “那就等明年,皇阿瑪下道聖旨,她定會給你縫製一件更好看的騎裝。”弘曆的視線微微瞄向身旁,玹玗這是故意在避忌甯馨,盡量避免甯馨認為她受太後命令,在耍花招與其搶永璉的心。


    兩父子聊得愉悅,倒是把甯馨涼在一旁,那場麵就連奴才冷眼看著,都能感受到甯馨此刻的窘迫。


    翠微忙打圓場,說道:“二阿哥,娘娘親手做了糕點,試試吧。”


    “永璉來,額娘知道你喜歡吃桂花糕,這是額娘親手做的,你嚐嚐看。”甯馨打開食盒,取出一塊糕點遞給永璉,又拿了一塊給弘曆,柔美笑道:“皇上也嚐嚐,這是臣妾新學的,當然無法和禦廚的手藝相比。”


    “味道還是其次,重在皇後一番心意。”弘曆看著手中的水晶桂花糕,樣式當真精巧,想必光是為這模具就費了不少心思,溫和的對永璉說道:“你額娘這可是第一次下廚,連阿瑪都是沾你的光哦。”


    永璉剛才玩得正歡,突然就被牽過來,興致缺缺地撇了撇嘴,毫不買賬地說道:“徒有其表,還是雁兒做的好吃。”


    站在一旁的蓮子陡然心驚,真是佩服永璉這位小祖宗,怎麽也不該直接把雁兒說出來,若讓皇後誤會是玹玗所教,那還指不定又有什麽大戲呢。


    “永璉。”弘曆微微皺眉,聲音沉了幾分,卻並沒有怪罪的意思。


    永璉隨手把糕點扔迴食盒,嘟著嘴說道:“皇奶奶教我們,要實話實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明明不喜歡的事物,就不要假裝喜歡。”


    “皇額娘說得有理。”甯馨心中一怔,尷尬的朝弘曆笑了笑,又低頭對永璉說道:“你皇奶奶說得對,額娘做的糕點味道是欠缺些,不過慢慢會好的。”


    “額娘是皇後,自然有很多重要事務處理,廚房裏的小事還是讓那些奴才做就好。”永璉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這番話說得義正言辭,也表現出他和甯馨的生疏,但麵對弘曆就親熱許多。“皇阿瑪,今日五叔和我們比賽,若是他輸給我們,得陪姐姐出去捕狐狸,兒臣就先過去準備了。”


    說完話,永璉掉頭就跑,完全沒有顧及甯馨的感受。


    而另一側,因為玹玗的撫摸,玉雪霜輕聲嘶叫以作為迴應,可依舊不似往日那般平靜。


    “五爺,玉雪霜今日有些煩躁,別讓靜怡騎,總覺得……”玹玗話還未說完,一轉頭見靜怡已踩著踏腳爬上馬背。


    靜怡剛坐穩,玉雪霜卻像受了刺激般異常煩躁,前蹄高揚,用力將靜怡甩了出去,還好弘晝眼明手快將其接住,而玉雪霜竟發狂的奔跑起來,除了戰馬霹靂驥仍然平靜,其它的馬匹也跟著躁動,永璜也使勁勒住韁繩安撫自己的坐騎。


    眾馬受驚亂奔,情況頓時變得很混亂,忽然聽聞永璉吃痛的叫聲,玹玗猛地旋身,驚見永璉摔倒在地,而玉雪霜正直奔那個方向。


    千鈞一發之際,玹玗無暇思考,衝過去欲抱起永璉,無奈自己這雙鞋過高,起身時崴到了腳,別說抱永璉離開,就連她自己也沒法挪動。


    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永璉,玹玗轉頭高聲嗬斥道:“玉雪霜停下!”


    幸而這匹馬是當初弘曆千挑萬選,極通人性又認主,疾奔的玉雪霜嘶鳴停下腳步,但見它癲狂的模樣,高抬的馬蹄若落下來,玹玗就算不死也會重傷。


    “皇上——”


    在雜亂的驚唿聲下,玹玗倏然睜開緊閉的雙眼,餘光瞟見玉雪霜翻到在地,一抬眸弘晝站在麵前,從他的黑瞳中看到了弘曆的身影。


    玹玗旋過身,見弘曆半跪在她後麵,牙關緊咬,仿佛承受了極大的痛楚,應該是玉雪霜倒地前,馬蹄傷到了他的右肩。


    “爺……”除了這一聲輕喚,她已不知道該說什麽,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沒事。”弘曆眉心緊皺,淩厲的目光瞟到眾侍衛手執長槍衝上來,立刻命令道:“不準傷這匹馬,讓上駟院的人來,好好查查究竟怎麽迴事。”


    甯馨踉蹌地跑過來,發現弘曆受了傷,高唿著讓人傳太醫,又一把推開玹玗,搶過永璉抱在懷中安慰。


    這場混亂局麵來得快,去得也快,玹玗根本不知道弘曆是如何冒出來的,隻見著甯馨失去了全部的典雅儀態,而弘晝倒是頗為鎮定和他的霹靂驥一樣。


    此刻除了倒地的玉雪霜,其它馬匹都被牽走,眾人都圍了上來,甯馨把嚇呆的永璉交給翠微抱著,親自上前攙著弘曆。


    謨雲滿臉關切蹲在玹玗身邊,柔言細語詢問她的情況。


    弘曆沒有前往引見樓檢視傷處,而是直接返迴九州清晏,轉身之際望了玹玗一眼,低聲對一旁的李懷玉說道:“跟五爺說,她傷了腳。”


    李懷玉愣了愣,想了半晌才明白弘曆的意思,匆匆跑到弘晝身邊,附在其耳畔低語了幾句。


    弘晝邪邪地一勾嘴角,望了望遠去的弘曆,又看了一眼殷情萬般的謨雲,輕笑著低喃道:“就知道是故意的。”


    “姑姑,你是不是傷著腳了?”永璜也湊到玹玗身邊,對弘曆倒不見如此關心。


    “是,你姑姑傷著腳了。”弘晝在謨雲伸手前,直接將玹玗橫抱起,並不是送她迴桃花塢,而是隨著弘曆往九州清晏去。


    九州清晏島區西北角,臨水靠溪的二層小樓,弘晝將玹玗安置在此,待禦醫為其診視過腳踝上的扭傷,確定無礙才起身離去,但片刻後又轉迴。


    “五爺,皇上怎樣了?”玹玗幽幽地詢問,眼中一直含著淚。


    “沒事,皇後在正殿侍奉著,這會兒眾妃嬪都來了。”弘晝淡淡迴答,瞥了一眼桌上的藥酒,又叮囑道:“想必你這兩日不宜使用舒筋活絡藥,那就在房間裏休息,最好別走動,更別離開九州清晏。”


    玹玗微微一點頭,轉頭對永璜說道:“你去找找看靜怡在哪,想必她也嚇壞了。”


    弘晝瞳眸中閃動微光,明白她是要故意支開永璜,“好像在正殿外麵,一副淚眼汪汪的可憐模樣,你去把她帶到這邊來。”


    永璜額首應了,方才引見樓前場麵混亂,甯馨既關心弘曆,又分外緊張永璉,卻把靜怡撇在一邊,連句擔憂的問話都沒有,又聽弘晝這麽一說,猜想妹妹定然正傷心,急忙跑出去尋。


    “五爺,玉雪霜被人動了手腳。”這會冷靜下來,玹玗才細想驚馬事件。“原本應該是針對我,豈料無緣無故牽連到三個孩子。”


    “你剛才嚇傻啦?”弘晝坐到她身邊,一腳把那雙花盆底鞋踹的老遠,淡淡說道:“皇兄已經發現問題,立刻就命人檢查玉雪霜,還是暗示我把你安置在這邊。”


    此處名曰:雲水閣。


    隻要把通往華景軒的開合橋吊起,這就成了九州清晏島區最幽靜的院落,弘晝但凡留宿圓明園都是住在雲水閣。


    皇族宗親和文武百官沒人敢得罪她,卻也暗地裏恨他,這圓明園眾妃嬪散住各島區,最容易被有心人陷害編故事,所以他留宿在弘曆眼皮底下,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且這雲水閣還有第二個用處,就是為今天這樣的情況做準備。


    “為了我……”玹玗迎視著他的視線,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測,但終究還是訥訥地問道:“皇上不會是……故意挨玉雪霜那一踏吧?”


    “不愧是玹玗丫頭,這麽快腦子就清醒了。”弘晝淺笑中有幾分感慨,比起以前她經曆過的事情,此次驚馬確實不算什麽,剛才恍惚失神乃是因為受傷的是弘曆。“你從碧雲寺迴來,要留在圓明園長住,四哥當然是高興,但也怕你會有危險。”


    有雲織在桃花塢護著,幾個入口都有侍衛把守,終究還是覺得不夠,弘曆早想著尋機會讓她留在九州清晏,親自守著方可安心。


    不過在弘晝看來,弘曆最不放心的估計還是謨雲,最近謨雲倒是常獨自前去桃花塢,若在那邊有什麽事情發生,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讓玹玗心底留下個內疚之情,日後總歸是個麻煩,有些情感還是扼殺在萌芽之前。


    而今天到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弘曆向來愛馬,豈會看不出玉雪霜的問題,且以其身手,若用十足力道一拳擊過去,被下了藥的玉雪霜必然會倒地,可接下來局麵就不能由他完全掌控。


    馬是玹玗的,如果今日傷的是永璉,就算能證明是有人對玉雪霜動了手腳,玹玗必然會遭受一段牢獄之災。玹玗用身子護住永璉,幾年之內都是甯馨的恩人,皇後安寧了,妃嬪也就不敢找玹玗麻煩。再者護衛儲君乃是功勞一件,玹玗在宮中的地位又會抬高幾分,對日後的很多事都有幫助。


    最重要的是,受傷者乃皇帝,便可借此為由,徹查圓明園眾妃嬪和奴才,檢抄各處也合情合理,不會惹人非議。


    玹玗緩緩垂下眼簾,沉默半晌,喃喃道:“那這雲水閣……”


    “你仔細瞧瞧房中的擺設,這裏哪像本王住的地方,是否與你在暢春園所住的觀瀾榭有幾分相似。”弘晝指了指屋內的古琴和香爐,還有那滿架的書冊和畫卷,歎笑道:“這雲水閣本來就是給你準備,但四哥要讓你住進來,得有個合情合理的說法。現在最好,有人想暗害你,五爺我心疼你這個妹子,若是去桃花塢護著你,怕我這風流王爺會毀了你的名節,接到此處照顧,本王就住在旁邊的屋子,既無人敢說閑話,也確保你的安全。”


    “又要讓五爺背黑鍋了。”玹玗柔柔一笑。


    忽然,樓下有人叩門,弘晝下去一看,來者竟是海常在初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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