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當日,清早寅時,乾隆帝玉輅和妃嬪車隊從神武門而出,此次除了被貶入景福宮的芷蝶,就隻有荃蕙和璐瑤被留在紫禁城。


    圓明園那邊提前兩天就收到居所分配的通知,奴才們連夜打理準備,生怕有半點疏漏會惹新帝不悅。


    皇後甯馨依舊居住蓮花館,此處在正大光明殿以西,南鄰園牆,四周山環水繞。雍正七年在圓明園過春節,巧逢甯馨有孕在身,因婁近垣說蓮花館的風水旺丁,雍正帝就把蓮花館賜居給弘曆。前兩年隻因弘曆事務繁忙,無暇到圓明園避暑,所以甯馨她們才隨毓媞住在天然圖畫。


    九州清宴西側,東臨後湖的華景軒,弘曆親賜給貴妃佩蘭居住;牡丹亭如今是分配給純嬪雪翎居住;儀嬪思瑩則被安排在金魚池;貴人雅容和常在初涵同住在杏花春館。


    相較圓明園的一片忙碌,暢春園的清晨靜謐怡人。


    拂曉的蟲鳴漸漸靜下,晨風帶著絲絲愜意的涼爽撩動柳絛,翠色連天的碧葉上凝這晶瑩的水珠,荷花的輕輕擺動,仿佛婀娜的舞蹈。


    臨近紫雲堂的亭橋內,玹玗依欄而坐,享受著清涼的河風。今日她要先到圓明園,打點毓媞臨時落腳的萬方安和,正巧節日裏永璜不用上學,便隨她早些騎馬過去。


    “姑姑,我們可以出發了。”永璜喜笑顏開的向亭橋跑來,因為還不到弱冠之年,所以不必穿正式禮服,但今日這身墨綠似乎有些沉重。


    靜怡和永璉飛奔著追上來,嘴裏還嚷著,“姑姑,我們也要跟你騎馬過去。”


    “不行,你們還小。”玹玗立刻拒絕,聲音雖然輕微,卻非常嚴厲地說道:“你們剛學會騎馬,雖此去圓明園不遠,但路上若有萬一,我可承擔不起後果。”


    靜怡嘟著小嘴,伸手指向永璜,不服氣地抱怨說:“我和大哥同歲,隻小幾個月而已,為何他能,我卻不能?”


    “省省心吧。”永璜一撇嘴,嘟囔道:“還想讓皇額娘找姑姑的麻煩啊。”


    靜怡頓時無話反駁,這段時間他們也聽身邊的嬤嬤嚼舌根,都在紛紛偷著議論宮中巫蠱邪術事件,斷定是甯馨設局誣陷玹玗。


    “姑姑……”永璉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搖晃著玹玗的手,紅著眼眶低聲問:“姑姑是不是不喜歡永璉啦。”


    玹玗無奈地蹲下身子,柔聲哄道:“怎麽會,姑姑提早去圓明園是有差事在身,也不能帶著你們到處玩。要不這樣,雁兒和蓮子買了好多小玩意迴來,你們去姑姑那裏挑,凡有喜歡的姑姑都送給你們。晚些時候你們隨皇奶奶到圓明園時,姑姑差事也辦完了,可以帶你們去抓蟋蟀。”


    “真的?”永璉瞬間破涕為笑,眼中透出興奮的光芒,向玹玗豎起小手指,說道:“姑姑不可以說話不算話哦。”


    “好。”玹玗用纖細的小指和永璉打了勾,又轉頭對靜怡說道:“你是長姐,要留下來陪著弟弟,姑姑這次帶迴好幾個金累絲香囊,你瞧瞧有沒有自己喜歡的,讓雁兒給你配上香料,比佩戴那些錦繡的香囊好看。”


    “謝謝姑姑。”靜怡揚起嘴角笑了笑,可眼中還是有些許失落。


    “你若是喜歡騎馬,姑姑晚些帶你去挑匹好的,然後去圓明園的西苑遛馬。” 圓明園有教授騎射的外諳達,就算發生意外也不用她擔責任,湊到靜怡耳邊,玹玗低聲說道:“姑姑知道圓明園那邊馴出了一批好馬,不過你得乖一點,若擅自隨我跑去,你皇額娘定然會因為擔心而生氣,你不但沒得玩,還有可能會受罰哦。”


    靜怡低頭想了想,笑道:“好吧,那姑姑說話可要算數。”


    “要不要也和你勾手指?”玹玗輕聲一笑,豎起小手指晃了晃。


    “不必了。”靜怡豪氣地一揮手,瞥了瞥永璉,又補上一句,“我又不是小孩了。”


    說完,靜怡牽著永璉,隨雁兒往觀瀾榭而去。


    凝眸望著靜怡遠去的背影,玹玗腦海中徘徊著“不是小孩”這句話,她的八歲那年確實不是小孩了,抄家下獄入宮為奴,迴想起來似乎就在昨天,可眼下真真已是乾隆朝,彈指間已快四年。


    “玹玗妹妹起得真早。”甯馦款款而至,剛才那幕完完整整落入她眼中,心中暗喜之餘,臉上蕩漾的笑意不覺更深,可看著玹玗一身素淨妝扮,手中還拿著馬鞭,於是猜測地問道:“妹妹清早是要去騎馬嗎?”


    “我要先去圓明園,打點些事物,怕那邊的奴才注意不到太後好惡,大節日裏,若太後到那邊時,不能事事遂心就不好了。”玹玗微微一笑,才僅僅見過三次麵,甯馦那一口一個妹妹倒是叫的順溜,表現得如此親熱,隻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看來弘曆所言不差,但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太後說了,福晉與老夫人也同住萬方安和,若老夫人有什麽忌諱,或是有什麽要注意的地方,福晉隻管告訴我,過去後我就吩咐奴才預備下。”


    “沒什麽忌諱,隻是我額娘大病初愈,有些害怕熱氣,可因為額娘有風濕,所以房內不能長時間至冰桶。”甯馦微笑著說道:“圓明園我也去過,萬方安和建在水上,隻怕不適合我額娘居住。”


    “這沒什麽。”玹玗知其用意,是在試探她究竟有多大權利。“月地雲居島區,靠近萬方安和的那片有一所院子,古木參天最是涼爽,且也清靜自在,不如福晉和老夫人就住那邊,貝勒爺過去也方便。”


    甯馦深深一笑,卻故作猶豫地反問道:“會不會太過麻煩?”


    “圓明園有得是奴才,讓他們趕緊打點出來就好。”玹玗眸光一轉,別有用意地說:“何況福晉是皇後娘娘的妹妹,哪有奴才敢嫌麻煩。”


    甯馦笑而不語,但眼底略透出不屑的神色,暗暗表達了心中的想法。


    “姑姑,我們走吧。”永璜不賴煩地瞟了甯馦一眼,徑自往西北門方向而去,步伐倒是不快。


    “大阿哥就是急性子,福晉別見怪。”玹玗又與甯馦說了兩句客套話,才欠身告辭。


    西北門外,永璜騎在馬背上,見玹玗姍姍來遲,沉著臉說:“姑姑何苦搭理她,看那樣子就絕非善類,那一臉的笑讓人看得很不舒服,就好像黃鼠狼似的。”


    “你見過黃鼠狼笑嗎?”玹玗躍上馬背,重重吐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含笑著告誡他,“這些話以後不許再說,尤其是在你皇阿瑪麵前,小心被罰。”


    永璜憨憨一點頭,揚鞭策馬,追著玹玗前往圓明園。


    這一次,玹玗又沒從大宮門入園,而是選擇東南角門,沿園牆直接前往寒山苑旁邊的花神廟,敏芝的梓宮依舊停放於此。


    玹玗禮敬的上了香,又讓永璜規矩的在靈前磕了三個頭,讓他別急著起身,靜靜地望著他許久,方滿臉嚴肅地問道:“知道姑姑為什麽要帶你來此嗎?”


    “給額娘上香。”雖然他住在暢春園,卻沒有機會來此,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皇奶奶不喜歡他親額娘,貴妃養母也不願意他提起親額娘。“從額娘喪禮過後,我就再也沒來過靈前,也算是不孝。”


    “孝與不孝,並非在一炷香上。”玹玗抿了抿唇,眉宇間凝聚著陰雲,心頭像被壓著塊巨石,話到嘴邊卻又默了良久,才用試探的口吻問道:“如果你皇阿瑪選永璉為太子,你會不高興嗎?”


    “不會。”永璜的迴答沒有絲毫遲疑,瞳眸清明地抬頭望向玹玗,非常肯定地說道:“永璉是嫡子,太子之位本來就是他的,我從來不存這樣的奢望。”


    “你真的這麽想?”玹玗甚為詫異地看著他,喉中仿佛卡著鯁骨,仔細看著他的神情,更為鄭重地問:“你真的沒有想過那個大位?”


    “沒有。”永璜的口氣堅決,神情非常平淡,想了想,出人意料地問道:“姑姑,是貴妃害死我額娘的嗎?”


    “誰告訴你的?”玹玗驚訝地對上他的目光。


    “額娘死後的有一天晚上,蜜兒姑姑以為我睡著了,在我床邊說出來的。”永璜瞬也不瞬的望著玹玗,“還有鄭媽媽,她離開前也叮囑過,貴妃隻是想利用我爭奪權力,要我凡事都聽姑姑的,無論貴妃要我做什麽,都先和姑姑商量。”


    玹玗閉上雙眼,深深歎了口氣,縈繞全身的苦澀慢慢浸透至心。怪不得永璜突然成熟了那麽多,原來是早已知道這比孽債,難得他小小年紀竟能如此隱忍,但既然今日他挑明問出來,便再無必要隱瞞任何事。


    “你相信姑姑的話嗎?”蹙眉看著他,玹玗黑眸裏流動著複雜的思緒。


    “相信。”永璜毫不猶疑地一點頭,“額娘生前說過,在紫禁城裏,永璜隻能相信姑姑和秀姑姑,就連皇奶奶和皇阿瑪都不能信。”


    “那你就記住,貴妃沒有害死你的額娘,是你額娘心不夠寬。”玹玗聲音冰冷,但有一絲難掩的微顫。“同時你更要記住,不要有覬覦大位的奢望,專心讀書習武,更要好好孝順貴妃和你的皇奶奶。”


    永璜暗暗握緊雙拳,母親死後,鄭媽媽和他說過許多事,此刻他也知道玹玗良苦用心,悶不作聲半晌,才道:“永璜聽姑姑的。”


    玹玗勉強揚起一抹苦澀的笑,“走吧,姑姑還要去萬方安和打點,你也去挑一間清靜的屋子,或是讀書,或是去校場練騎射。”


    剛步出花神廟,就聽到太監宮婢的討饒聲,轉頭望去,見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手執彈弓追著兩個太監打,其後的小宮婢額頭還有傷口。


    突然,一顆石子直直朝永璜飛來,玹玗下意識地抬手一擋,不想那彈弓竟是那般強力,吃痛的蹙眉低乎了一聲。


    “哪來的小孩,這等不知規矩!”永璜自己還是個孩子,此刻神情語氣卻似個大人,衝上前一把繳收了彈弓,惹得小男孩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永璜,不得無禮。”玹玗輕聲一歎,寒山苑隻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又是另一筆孽債。“這是你的小皇叔,你皇爺爺的第六子弘曕阿哥,謙太妃所出。”


    “啊——”永璜拉長著聲,轉頭看著玹玗,眼角餘光瞄著弘曕那小身量,訕訕問道:“姑姑不會想讓我尊稱他叔叔吧?”


    玹玗掩唇一笑,還未迴答,太監宮婢已紛紛跪下,一個表情冷然的掌事宮婢匆匆而來,急忙抱起弘曕,並厲聲責問是怎麽迴事,可話剛說了一半才發現眼前是玹玗和永璜,瞬間語塞,窘迫地低下頭。


    “你是謙太妃身邊的采荷?”玹玗頓時沉著臉,冷聲道:“你們是怎麽照顧弘曕阿哥的,這彈弓是小孩子能玩的東西嗎?追打奴才已是不對,剛才還差點傷到大阿哥,好好的皇子,弄得像市井的野孩子,皇上若是過問起來,你們可擔當得起!”


    “奴才知罪。”想當年雍正朝時,采荷跟在娮婼身邊也曾風光過,可如今卻隻低眉順目的聽一個比她小許多的姑娘訓斥。


    “罷了,你們好好照顧弘曕阿哥,謙太妃可就這麽一個兒子,若是阿哥瞎胡鬧時傷了自己,你倒是想好了該如何向謙太妃交代。”玹玗淡淡瞥了采荷一眼,不欲在多言,領著永璜轉身而去。


    可想著弘曕無人管教的狀態,心底多少有一絲內疚,覺得應該找兩個穩妥的嬤嬤來教導,但此事卻不能和毓媞商議,便想晚些尋機會和弘曆說說。


    誰料到,毓媞到圓明園後,前去九州清宴,就連李懷玉都不知她對弘曆說了什麽。隻見弘曆整日都繃著臉,龍舟賽尚未結束就已離席,當夜留下所有妃嬪,獨自返迴紫禁城。


    端陽節過後,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弘曆沒到暢春園請安,玹玗也沒再去過圓明園,隻偶隨弘晝出去射獵,聽其說些關於弘曆的事情。


    七月初一,立秋日。


    弘曆密召總理事務大臣,宣諭密書建儲諭旨,立二皇子永璉為太子,詔書藏於匣中,以西洋的火漆封印,升置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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