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生辰乃普天同慶之日,但甯馨向來恭儉,不喜奢靡浮誇,遂早已向弘曆請旨,稱自己年紀尚輕,且又非整數之年,再者苗疆一帶戰事未平,大設筵席恐有不妥,也無需勞民傷財,免各州縣進獻賀禮,隻在宮中擺酒戲,與眾姐妹歡慶一日即可。


    地方上不送賀禮,但京中的各府命婦,還有宮裏妃嬪卻不能毫無表示。


    二月廿一清晨,眾妃嬪齊集儲秀宮請安,好似之前商量過一般,都帶著賀禮而來,但獨不見佩蘭。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恭祝娘娘萬福金安。”眾妃嬪齊行大禮。


    “平身。”甯馨端坐尊位,唇角揚著看不出喜怒的弧度,如泓明眸淡淡掃視過眾人,緩緩說道:“本宮明日生辰,眾位妹妹無需今日就行大禮。”


    眾妃嬪就坐,捧著賀禮候在外麵的奴才也逐一進來,嫻妃雖然不得寵,但在場的妃嬪屬她地位最高,第一個入內獻禮的自然是秋月。


    盛妝仍難掩憔悴容顏,荃蕙起身走到恭敬跪著的秋月旁邊,打開錦盒,柔聲說道:“這一對鳳凰玉佩,鳳是用和田紅玉雕製,凰乃是用田黃石雕製。妹妹讀書不多,但也聽過《鳳求凰》的故事,‘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很像皇上和皇後,夫妻和順,鶼鰈情深。”


    眾妃嬪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一句讀書不多,就堵住了甯馨的嘴。


    那卓文君的《白頭吟》乃是滿篇哀怨,是寫來勸夫君司馬相如,不要另娶公主,喜新厭舊負情薄義。


    且這兩塊玉佩送的也奇怪,若是喻意皇上和皇後恩愛,似乎應該用龍鳳呈祥。


    雖然鳳凰也分雌雄,但鳳代表陰,從屬於龍,自古都是用於皇後及妃嬪。


    再有就是玉料的選用,讓人難免不更想入非非。


    和田紅玉價值連城,自古隻在宮廷內流傳,乃君王摯愛。


    可從明朝末年起,田黃石被冠上“萬石之王”的稱號,成為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競相收集的石料。到了清朝初期,凡皇帝祭天,神案上總少不了一方上品田黃。康熙朝內務府造辦處開始用田黃石製作把件,至雍正朝末年,君王手中已不再有和田紅玉,倒是田黃玩意深得君心。


    田黃,萬石之王,再好也隻是石頭。


    可乾隆朝的紫禁城裏,偏偏就有這麽一個似玉美石,亦是深得君心。


    這份賀禮送的別有意味,既有諷刺,又暗藏提醒。


    隻怕紫禁城早晚會出現鳳凰相爭的局麵。


    “喻意不錯。”甯馨神色未改,示意翠微接下賀禮,又低低笑道:“嫻妃妹妹向來身體不好,還要為本宮的生辰如此花心思,真是難得。”


    荃蕙微微一笑,迴到座位上喝茶看戲,今日可不僅僅是她煞費苦心。


    “妹妹家境有限,比不得嫻妃,隻能送上這個青白玉筆架,望皇後娘娘不要嫌棄。”思瑩打開婢女手中錦盒,以圓雕為主的五子登科式樣,造型活潑高低錯落,盡顯喜慶氣氛。“皇上與皇後娘娘伉儷情深,娘娘正是風華之年,日後與皇上定然百子千孫。”


    又是一件意頭極好的賀禮,卻似利刃般,狠狠插在甯馨胸口。


    暢春園送來消息,太後不會返紫禁城參加皇後壽宴,毓媞不迴來,永璉也就不迴來。


    唯一的兒子不能陪在身邊,心裏的酸楚非為母者無法體會。


    甯馨的臉上依舊平靜,莞爾笑道:“儀嬪妹妹一番心意,本宮豈會嫌棄。”


    “妹妹笨拙,不及眾姐妹玲瓏心思。”雪翎淺笑起身,她的兒子養在甯馨膝下,所以她不能亂動心念,得罪皇後不要緊,因此傷害到永璋就不值了。“娘娘平素節儉不禦珠玉,所以妹妹親手做了十二支縐紗花簪,還望娘娘笑納。”


    “純嬪妹妹真是手巧。”甯馨的眸光柔和了幾分,唇畔溢出一絲笑意,可仔細看過那十二朵花樣,眼底又悄然凝冰。“近宮裏流傳著一首「十二月花歌」,妹妹是按照那歌謠選擇的花樣吧?”


    “是。”雪翎心中陡然一悸,恍然想起這首歌謠最早出自慈寧宮。


    見雪翎愣著,場麵有些尷尬,雅容含著幾分羞澀的笑意站到雪翎身旁,柔聲說道:“妹妹知道皇後娘娘最喜焚香,特別尋京中最好的工匠,製了這個掐絲琺琅並蒂蓮式香薰,此香薰精致小巧,最適合掛於帳內。”


    弘曆在暢春園留宿十多天,迴宮後僅一晚安置在皇後寢殿,而甯馨那兩次入養心殿侍寢,和其他妃嬪相同,都是不過一個時辰就被送離。


    紅綃帳中熏香,是暗諷皇後要用魅心之物,方能挽留皇上。


    無論雅容是不是這個意思,但此刻她眼底的光,就是讓甯馨有這種感覺。


    尋常人家的正妻,雖然也要溫婉賢淑、大度包容,但在麵對這些暗諷之時,多少還能顯露喜怒。可尊為皇後,就必須記住一句話,忍字心頭一把刀,否則便是中宮善妒,沒有雅量如何統領六宮。


    “果然做工精巧,手藝比內務府造辦處的都好。”甯馨臉上的笑依舊如初,隻是浮於表麵,未至眸中。“金貴人既然認了永璋為義子,以後多隨著純嬪來儲秀宮坐坐。”


    “謝皇後娘娘厚愛。”雅容的笑容如和煦春風。


    “妹妹愚鈍,隻準備下一對東海珍珠送給皇後娘娘。”自從上次事件後,璐瑤的綠頭牌被掛起,唯一希望都寄托在甯馨身上,就這兩顆東珠還是母家變賣田產才夠得。“如果娘娘不嫌棄可以製成一對耳墜,不然研磨成粉用來敷麵,有美容養顏之效。”


    “要說美容養顏,怎及得上人參、靈芝、何首烏、冬蟲夏草,這四大仙草啊。”輕輕一推璐瑤,芷蝶喚貼身婢女將賀禮捧進來,耀武揚威地打開錦盒。“皇後娘娘事務繁忙,區區兩顆珍珠,能保得住幾多容顏。”


    她本來就與皇後是對立陣營,如今不得皇上寵愛,又不得太後賞識,早已怨氣縈心。


    甯馨的淺笑中浮現出幾分冷然,但尊為皇後,不會與位分低微的貴人計較,何況有上次嘲諷玹玗的事件,芷蝶的福分以盡,若這些失當的言辭再傳到弘曆耳中,自然有好日子等著這些張狂的人。


    “兩位妹妹都是好意,本宮自然感激。”從翠微手中接過裝有珍珠的木匣,甯馨拈起一粒,專注地望著,輕笑道:“紫禁城內繁花盛開,但是花開花落終有時,女人的容顏就如珍珠的光澤,保養得再好都會流逝,修得含蓄內斂的品德,才是長遠之路。”


    語罷,眾妃嬪麵麵相覷,起身施禮,齊聲答道:“臣妾緊記皇後娘娘訓示。”


    甯馨微微一抬手,讓她們歸坐,“本宮不是訓示眾位妹妹,不過是讀史書所總結的心得,與眾位妹妹分享而已。”


    初涵緩緩站起身,讓婢女呈上一個木盒,“妹妹知道皇後娘娘喜歡製香,所以挑選一些上好的麝香、冰片贈給娘娘。”


    “沒想到海常在還是和以前一樣,半點都不用心。”芷蝶淡淡瞟了一眼,冷聲哼道:“皇後娘娘每月的份例都不止這些,且宮外尋來的哪能比宮中的好。”


    “姐妹之間的一片心意,便是一方絲絹,本宮也會很高興。”甯馨讓翠微把香料收下 ,又囑咐不用放到庫房,近幾日要製香正好用得上,擱在西次間的香料架子上就好。


    初涵心性單純,剛嫁入宮裏的那幾年,和涴秀倒有幾分相似,弘曆也就把初涵當成小妹妹般疼著,可這些年來從不見其爭寵,甯馨雖然覺得奇怪,但也很是放心。


    初涵迴以一笑,也不多言,坐到末端的位置靜靜喝茶。


    宮婢新添了茶點,妃嬪們竊竊私語,甯馨雖然不能全都聽清,但居高臨下,眾人臉上的神情倒是一覽無餘。


    “眾姐妹都到齊了,怎麽獨不見貴妃姐姐?”雅容端著茶盅,手執茶蓋輕撩浮葉。


    “是呢。”芷蝶聲調微揚,“同住在儲秀宮,按理說應該比我們更早到。”


    “想必貴妃姐姐有事耽擱呢。”思瑩溫婉笑道:“且貴妃姐姐和皇後娘娘同住一所宮院,賀禮應該早已送上。”


    甯馨也不答話,悠閑地品茶,任由她們嚼舌頭。


    “貴妃娘娘駕到!”門口的小太監長聲通報。


    佩蘭盈盈笑著款款入內,近前隻是微微福身行普通的請安禮,謙言告罪道:“臣妾來遲了,還望皇後娘娘見諒。”


    “你我同住儲秀宮,朝夕相見,其實無需這麽多禮。”甯馨溫和一笑,又讓翠微奉茶。“況貴妃清晨出門的時,已經過來問過安。”


    眾人起身向佩蘭請安,再次歸坐後,思瑩禮貌性地笑問道:“貴妃姐姐清早出門,不知是為何事呢?”


    “以往都是正日眾位妹妹才向皇後呈現賀禮,是在沒想到今年會提前。”佩蘭喚來金鈴,其後還跟著兩個禦前太監,隻待主子示意。“臣妾也沒有什麽好禮能送給皇後娘娘,隻有一手拙字還見得人,希望皇後娘娘不要嫌棄。”


    卷軸漸漸展開,采用宣和裝的黃絹隔水,描金風紋丹砂絹,以行書所寫的「母儀天下」四個大字,下麵有一排滿文的小字:千秋之幸、萬世之福。


    “妹妹記得,皇後娘娘的書法才是一絕,當年還被先帝爺用來教育皇上和眾位王爺呢。”眾人都圍上去看那幅字,隻有璐瑤冷冷地瞥了一眼,便低頭繼續喝茶。


    “嗬,貴妃姐姐竟比皇後娘娘更節儉,送一幅字就算是賀禮。”芷蝶笑聲中有幾分嘲諷之調。“姐姐閑來無事就是練書法,也不知道寫了多少,怎麽送賀禮給皇後娘娘就這麽區區四個字,從研墨到寫完,需不需要一盞茶時間啊?”


    初涵望著那四個大字半晌,驚歎道:“這幾個字好像透著些金色光芒。”


    “是啊,我們娘娘專門在墨中摻入了金粉。”金鈴代為迴答。


    “主子又沒問你話,做奴才的插什麽嘴。”芷蝶冷聲斥責,又低聲咕噥,“包衣出身,禮物輕賤,身邊的奴才也輕賤。”


    “物輕情意重。”別人都當聽不見,隻有思瑩低柔一笑,平和的把話題岔開,又眉眸微凝地盯著那排小字,“妹妹見識淺薄,但總覺得這一排滿文小字有點像……”


    “沒錯,這排小字是皇上禦筆親書。”待眾人一番透著酸味的議論結束,佩蘭淺淺一笑,不慍不火地說道:“臣妾早就將這幅字送去內務府造辦處裱褙,但遲遲都沒送迴來,打聽過方知,前幾日皇上禦駕造辦處,見到裱褙好的這幅字,一時之興就拿迴養心殿,然後禦筆添上了一排小字,剛才臣妾就去養心殿取這幅字。”


    眾人頓時語噎,殿內的氣氛也變得僵凝,甯馨隻是冷眼看著眾人,無論這場口舌之爭是誰占上風,對她而言都是解氣。


    沉默了片刻,思瑩小啜了一口茶,笑道:“有皇上禦筆親書,貴妃姐姐的這份裏,便是最尊貴的。”


    “想必皇上也覺得臣妾這份禮太輕,所以才禦筆添字。”佩蘭淡然一句話,就不著痕跡的彰顯了地位,暗示眾人弘曆之所以會親筆添字,乃是怕她顏麵有失。


    甯馨的眼眸中流轉著百種心緒,卻勉強自己盡數斂去,命宮婢把那幅字掛到西次間。


    雖然各懷鬼胎,但表麵樣子總要做,眾妃嬪們品茶閑談,就是沒有散去的意思。


    忽然,西次間傳來“哐當”的物件落地響動,又聽有玻璃碎裂的聲音,翠微連忙過去查看,再迴來時卻神色凝重,“迴娘娘的話,兩位小宮婢懸掛字軸時,不小心撞落了玹玗姑娘贈送的炕屏。”


    “怎的如此粗心大意。”甯馨嚴聲斥責,可眼底卻流露出一絲喜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曦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曦夕並收藏清宮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