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鬱蘭香,輕撩曉夢難長。


    清早起身下樓,玹玗就見高低花架上放著兩盆蘭花,問過方知是宮裏送來新品,據說是春蘭的改良種,宮中花匠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培育出來。


    雁兒朝樓上探了探,低聲抱怨道:“你都起身了,陸姑娘怎麽還睡著,就她那懶樣,還想陪王伴駕呢。”


    因為樓下的房屋沒有收拾好,玹玗便將寢室讓出來,自己睡在次間的羅漢床上。


    “小門小戶家的女子,在家被父母當明珠捧著,可比咱們嬌氣多了。”把手中木盒交給雁兒,玹玗指著賞魚台說道:“讓人把條案設在那裏,焚上凝蕊寒梅香,一會我要試試貴妃送的筆。”


    這幾日毓媞名義上是讓她歇著,不用去集鳳軒伺候,實際上想她多去弘曆跟前,順便帶上鈴蘭。


    “何止小門小戶,還小心眼呢。”雁兒滿臉不待見的一撇嘴。


    “她以後可是宮裏的妃嬪,你說話小心些,我都不在乎,你氣什麽。”一夜好夢,昨晚被鈴蘭暗諷之事,玹玗記在腦子裏,卻不會放在心上。


    蓮子準備好盥洗物品,請玹玗到她和雁兒的房間梳洗,也忍不住嘀咕:“明年選秀,能入宮的不會少,能混出頭臉卻不會多,像她那種矯情樣,皇上才不會喜歡呢。”


    “到此為止,不準再說了。”玹玗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們止聲,又笑道:“不過,她既然不清楚紫禁城裏是怎樣的情況,我自當提點。”


    畢竟是太後看上的人,又確實矯情,玹玗是不怕,可擔心那個鈴蘭聽到了,去集鳳軒時做出一副委屈模樣,太後少不得查問,最後吃苦頭的還是雁兒和蓮子。


    辰時過半鈴蘭才起身,雁兒和蓮子也沒上去伺候,隻差遣了暢春園的一個小宮婢伺候梳洗,等她下樓至花廳,匆匆擺上早膳就各自散了。


    “雁兒不是我的婢女,她是伺候大阿哥的,不過有舊日交情,所以常常和我伴在一處。”玹玗放下手中的筆,緩步入內,“我身邊就隻有一個蓮子,剛才小玉子過來傳話,讓她到內務府量身,宮裏要裁製新的春衣。今日事情多,所以她們沒能上去伺候陸姑娘梳洗妝扮,還望陸姑娘見諒。”


    “哪裏敢勞動她們伺候。”鈴蘭笑了笑,“妹妹也不要總陸姑娘的喚我,若是不嫌棄,喚我一聲姐姐吧。”


    “這可不行,若是習慣了,以後改不了口怎麽辦。”玹玗忙搖頭道:“論理我和皇上算兄妹關係,你既然是太後挑中的兒媳婦,待明年入宮,我得喚你一聲小嫂子呢。”


    鈴蘭不好意思地一扭身,嬌羞笑道:“妹妹抬舉了,聽聞每屆能入殿選的秀女都才貌雙全,就算我得太後疼愛,也要看皇上的意思。”


    這種假謙言,實則心中竊喜,暗自得意的模樣,玹玗在宮裏這幾年見得太多。


    “八旗女兒才能參加選秀,陸姑娘是漢女,縱然太後有心也沒法賜你旗籍,隻能安排成包衣,讓你以使女的身份入宮。”話剛說了一半,正巧蓮子歸來,玹玗便讓蓮子把外麵的條案收拾好,特別叮囑要把那玉管紫毫小心收妥,若弄壞了一點,隻怕貴妃會覺得是她嫌禮輕,所以不放在眼裏。一長串吩咐過後,玹玗轉頭望向鈴蘭,見其低頭斂眸,臉上盡是失落,又輕忽一笑,繼續說道:“不過,縱然是使女身份,能的太後眷顧,為嬪為妃並不那麽遙不可及。”


    蓮子將玹玗的畫作拿進屋,詢問是要存起來還是燒掉,順嘴搭著玹玗的話說道:“貴妃娘娘就是包衣使女出身,不過有太後眷顧,如今妃嬪中就數貴妃娘娘最尊貴,最受皇上寵愛。”


    “貴妃的背景,也是你能嚼舌頭的,此話若是傳了出去,我可保不住你。”玹玗的眼底暗藏淺笑,不帶惱怒地柔聲斥責,又道:“暫時把畫放下,陸姑娘剛用完早膳,你去沏兩杯茶來。”


    蓮子暗笑,額首應下,將畫放到茶幾上,轉身出去了。


    鈴蘭愣了愣,心底漸漸漾起淺笑,蓮子的一句話似乎讓她看到希望。


    在民間,做兒子的都會顧及母親的喜好,所以為兒媳婦者,隻要討好了婆母,在家中就有了不可動搖的地位。


    且她已聽都統夫人說過,皇上天性仁孝,凡事都順應著太後的意思,隻要她能得太後眷顧庇護,日後入宮不被欺壓,她就什麽都不怕。


    皇上還年輕,她更年輕,相信自己的容貌和才學終能吸引皇上。


    悠然迴過神,怕玹玗會看透她那片刻恍惚,忙找話題,笑道:“妹妹真是風雅之人,昨夜聆雨弄弦,今晨又妙筆春風,還題詞喻意。”


    “哪裏配得上風雅二字,不過是隨意塗鴉而已。”玹玗低笑,前一刻還在想怎麽把話題帶上去,怎料鈴蘭卻是鳥入樊籠。


    鈴蘭記著除夕那日潑墨山水輸給了玹玗,但她擅長的乃是花草蟲鳥,剛才隱約瞄到那幅草木圖的布局奇怪,便想著縱然驚才絕豔,也有難逃寸長尺短,於是淺笑著問道:“妹妹才情不凡,即使塗鴉之作,想必也是佳品,不知我可否一觀。”


    “陸姑娘不怕汙了慧眼,隨便看就是了。”玹玗莞爾一笑,親手把畫遞上。


    虛實布局的一幅畫,和風細雨,冬雪消融,左側繪玉蝶寒梅凋落,殘香入泥,是憂傷之感;右側繪初蕾的桃花,新葉嫩綠,好一幅春意盎然。


    中間有幾句詞: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鈴蘭著實被怔住了,半晌才幽幽低喃道:“妹妹這幅畫,我竟看不懂了……”


    不是不懂,是不敢去懂,不想去懂。


    那幾句話出自《上陽白發人》,白居易描繪了唐宮中凋殘紅顏的悲淒遭遇,以往自己每每讀到這首詞,都會覺得莫名的心悸,也感概深宮孤寂最苦。


    當初,她得知被都統夫人選中,要送入宮侍奉皇上,心中也是千萬不願。


    初次入宮的那天,望著巍峨高聳的宮牆,行走於長長的宮道,覺得紫禁城不過是氣派輝煌的牢籠。


    可在一個不經意的抬眸下,所有不願都變成心甘情願,甚至慶幸自己如此福分。


    透過層層人牆的縫隙,她看到了年輕的乾隆皇帝,一身金黃緞繡八雲龍貂鑲海龍皮袍服,沒讓他顯得庸俗,反而烘托出萬丈豪情,和無雙風華。


    雖然看不皇帝的容貌,但她已經被那傾世霸氣深深吸引,且告訴自己,這個皇帝至少年輕,她不用像古書描寫的那些可憐帝妃,紅顏對白發。


    而昨日的騎射,則被那俊逸瀟灑徹底折服,即便給她的隻有冷眼,但那深邃的黑眸卻如蠱惑人心的毒,一旦沾染就再無醫治之方。


    所以,她想成為帝妃,因為已經情不自禁的愛上了那個男人。


    由愛而生妒,她才更想和玹玗比較,卻忘了,君王有後宮三千,寵妃無數。


    “一時感慨而已。”望著鈴蘭眼底複雜的情緒變化,玹玗卻淡淡笑道:“這紅牆裏的花皆是天下最美,朵朵都讓人憐愛,可惜卻不是所有都能享春風之暖。”


    “皆因姑娘總是愁緒縈心,皇上才不許姑娘讀那些幽怨詩詞。”蓮子端著兩盞茶進來,看了看鈴蘭,又道:“宮牆裏的花有沒有人眷顧,感慨的也不該是姑娘,自有妃嬪娘娘們觸景傷情去。”


    玹玗聲音微沉,責問道:“讓你沏兩杯茶,怎麽去了那麽久?”


    “剛才被小玉子攔下,傳話說晚些時候五爺要來,問姑娘要不要一起去逛廟會呢。”蓮子笑著奉茶,又附在玹玗耳畔低語了幾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後怕姑娘不肯收,就讓童嬤嬤悄悄交給奴才,讓奴才尋合適機會呈給姑娘。”


    玹玗秀眉一挑,歎道:“真沒想到嫻妃還會送禮給我。”


    “貴妃娘娘都送了禮,嫻妃娘娘哪能視而不見,怕是還指望著太後再扶她一把呢。”蓮子完全沒有要避忌鈴蘭的意思,還佯裝不懂地蹙眉問道:“這宮裏的事情真是奇怪,貴妃娘娘和嫻妃娘娘都是太後挑選的人,無論是家世背景、年紀容貌,嫻妃娘娘哪一點差了,怎的就不得皇上寵愛?”


    斜睨了蓮子一眼,玹玗冷聲斥道:“後妃的事情豈是你能議論的?”


    “奴才多嘴,下次不敢了。”蓮子忙低頭認錯。


    “你在承乾宮伺候過,還不知道嫻妃的忌諱!”玹玗搖頭輕歎,又吩咐:“去紫雲堂問問雁兒,五爺是不是也預備帶永璜他們出園。”


    蓮子應下出去,可鈴蘭的心中又再次難安,之前她聽到父母交談,就是因為嫻妃在宮中不得寵,太後才想扶植其她人。


    欲言又止,糾結了良久,才低聲向玹玗問道:“嫻妃娘娘既然也是太後選中的兒媳婦,按理說應該和貴妃娘娘同心同德,難道貴妃娘娘不曾相助?”


    玹玗凝眸,旋即低聲輕笑,起身走到高低花架前,纖指拈起一朵幽蘭,側過頭,聲音冷沉地說道:“太後安排你和我住在一處,就是想我在適當的時候提點你幾句,但我向來不喜惹麻煩,你若不問,我也懶得多嘴。”


    “妹妹……”鈴蘭愣愣地望著玹玗,前一刻還溫婉柔雅的人,瞬間就眸光冰冷。


    “瞧這兩盆蘭花,在高位的這盆開的正是絢麗,在低位的這盆則含苞欲放。”玹玗嘴角噙著冷笑,聲寒如冰地說道:“陸姑娘剛才踏入花廳時,視線隨香而尋,也隻流連了這盆繁華綻放的,而另外那盆卻視而不見。”


    鈴蘭腦子裏轟得一響,倉皇地退後了兩步,手下意識的放在胸口,“你是說……”


    玹玗眉眼微揚,語氣平淡地說道:“陸姑娘既然讀過《上陽白發人》,應該知道裏麵有四句,點明了白發宮女有此遭遇的緣由。”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鈴蘭聲音微顫的低念,隻覺得心往下掉,仿佛跌落永無光亮的深淵。


    “紫禁城裏,太後眼裏,皇上心裏,隻容得下一株蘭花盛放,雙花並存,也並非不可能,但時機未到前就要懂得隱忍,別處處炫耀鋒芒,否則……”玹玗拿起那盆未綻的蘭花,緩緩抬高,忽然一鬆手,花盆落地碎裂,泥土四濺,花根外露。“這株未開的花,連引人憐惜都不會。”


    蕙,香草也,蕙草乃佩蘭。


    鈴蘭聽說過貴妃和嫻妃的閨名,此刻玹玗以蘭花代之,便也是在警告她。


    “我……”雙唇輕顫著,心中的恐懼無限擴大,讓她半天說不出話。


    “我的身世,想必都統夫人早就告知陸姑娘了。”玹玗輕忽一笑,幽眸若空潭,不留情麵地直接說道:“陸姑娘心氣高,說話時難免夾槍帶棒,我在宮中生活不到四年,都能聽得明白,又何況那些已在宮中生活了十幾年的妃嬪。你言辭潛意譏諷我不要緊,若是在那些妃嬪麵前也自不量力,嫻妃如今的遭遇,就是你的將來。”


    “我沒有。”鈴蘭心虛地搖搖頭。


    “在紫禁城裏,敢做就要敢當,不然就別做。”玹玗冷冷一扯嘴角,“貴妃雖是包衣出身,其父卻在朝為官;嫻妃再不受寵,畢竟是鑲藍旗佐領的女兒。”


    鈴蘭渾身一顫,她什麽背景都沒有,隻是漢女,父親是鈕祜祿家的門客,家人想靠她入宮得寵,而謀得官位平步青雲。


    “哐當”一聲,另一盆蘭花被砸落在地,她不解的抬頭望去。


    玹玗瞬間恢複了平時的溫婉模樣,喚奴才進來收拾,隻稱是自己不小心撞到花架。


    入內清理的幾個小宮婢,無不為盛開的那盆蘭花感到惋惜,議論說看能不能請花匠重新培土救活,而對另一盆隻是漠然掃入簸箕,扔到外麵草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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