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古曲琤琤,五弦琴瑟清幽遠。


    酒斟半盞,閑情獨酌,醉心繾綣。


    盼春來冬去,花開陌上,芳菲繞、曉風暖。


    不舍冷香落盡,雪消融,玉蝶難挽。


    薄雲流水,微雨過處,柳絛輕剪。


    幾度枯榮,幾多歡笑,幾許愁怨。


    歎無限思量,女兒牽念,此情誰見。


    ……


    除夕夜黯淡無月,唯一的璀璨就是那轉瞬即逝的煙火。


    三更過半時,窗外亮起絢麗的光彩,因為今天宴請鈕祜祿家族的親眷,毓媞和眾姐妹酒戲盡興,二更未到已十分疲倦,故而不能守歲,早早便就寢。


    阿哥和格格們的奶母,見太後都休息了,斷然不敢擅自帶著小主子夜裏放煙花,萬一被火星子濺到,或者是不小心受傷,那可是承擔不起的大罪,所以也是未過子時就哄著他們睡覺了。


    但若不燃放守歲煙花,破了習俗恐會不吉利,所以暢春園中早有安排,奴才們可在子時前後,於前湖區域或西花園,點爆竹除歲,然煙花慶年。


    子時剛到,玹玗走到案前研磨,還好李懷玉機靈,新年開筆儀式所需的物品都備下。


    “爺,正月初一坤寧宮祭神,如果隻有皇後娘娘,會不會太難堪。”玹玗遲疑了片刻,又說道:“而且,若讓五爺赴奉先殿祭祖,恐有不妥,爺別忘了,宮裏還有居心叵測之徒,畢竟是乾隆元年啊。”


    弘曆親手點燃玉燭,接過萬年青管筆,分別用朱墨和黑墨在灑金箋上寫下吉祥句。


    見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玹玗急著輕喚了一聲:“爺!”


    “這個送到太後跟前。”把灑金箋遞給她,弘曆歎笑道:“卯正一刻坤寧宮祭神,騎馬迴去不過兩刻鍾,寅時再離開。”


    玹玗將灑金箋收好,轉身到樓下吩咐李懷玉,讓他在寅時就準備好盥洗用水,又到門外以哨聲喚迴海東青並關入鷹房,一來免煙花爆竹大作驚著它,二來也方便李懷玉出入。


    安排妥當後才返迴樓上,見弘曆在桃花箋上寫了一句: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把筆遞到她麵前,嘴角噙著笑,卻什麽都沒說。


    與他視線相交,玹玗遲疑了片刻,才接過筆,模仿他的筆跡續寫道: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一會讓小玉子拿迴去送給皇後娘娘。”玹玗兩頰泛紅,故意丟下這話後,迅速轉身開窗去看漫天煙火。


    夜風絲絲清寒,臉頰的微燙漸漸褪去,深深歎了口氣,暗忖道:我今夜真是瘋了。


    倚窗而站,仰望那斑斕的天幕,澄眸中倒映著黑夜裏綻放的繁華,流光溢彩多麽醉人,可轉眼就如飛星落滅。


    “元宵節時,爺再陪你放煙花。”默默站在玹玗身後,弘曆輕柔地說道:“昨日已經讓人抬了幾箱新鮮樣式的來,沒想到太後今晚那麽早就寢,水榭這邊的九曲橋上放煙花,水影倒映最是好看,但動靜恐會影響集鳳軒,不適宜。”


    “爺是悄悄前來,還是安分的在水榭裏飲酒吧。”仰首側目,玹玗淺笑戲言道:“雖然這是暢春園,可仍有爛舌頭的奴才會傳遞消息,若是讓後妃娘娘們知道爺專程來陪我守歲,隻怕她們要看的書就不止是《明宮詞》了。”


    “是太辛苦她們了。”弘曆斂眸一笑,輕輕從後擁著她,微涼的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尖,“去年在碧雲寺的除夕就過得冷冷清清,可惜今年又沒法熱鬧開懷。”


    玹玗微微一怔,想起弘晝對她說過的話,除夕夜的煙花,中秋夜的幽笛,或許她的心魂早就被這些點點滴滴牽絆,直到今夜才甘願沉淪。


    “又不是小孩子,不能放煙花就不放,倒是永璜他們會覺得掃興。” 玹玗嘴角微微揚起,卻是一抹清淺的無奈,靜默地望著那繁華闌珊,良久,才又歎道:“從在宮裏過的第一個除夕開始,我就覺得這比刹那曇花更短暫的一現,燃燒綻放的傾情絕美中盡是離殤。”


    或許在其他地方不會有這種感覺,紫禁城裏卻處處充滿著絕美煙花,後宮妃嬪得寵時風光無限好,可誰又知道轉眼後,東風何去,君心何往?


    “砰”的一聲,窗戶被關上,隔斷浸心的寒涼,身後的熾熱卻漸漸傳來。


    拉她站到爖火旁,弘曆的語調中藏著幾許霸道,“既然煙花會引來愁緒,那以後還是不要看了,再燙一壺酒,陪爺一起喝。”


    側目凝視他,秋水般的眼眸澄澈清透,唇畔抿出溫婉淺笑。


    旋身,再去燙上了一壺酒,但撤去了羅漢床上的矮幾,另搬來一個小方桌,將暖酒置於桌上,並燃上一爐靜心安神的冷香,又到寢室抱出兩個鬆軟的枕頭,然後拉他閑適斜靠,這才轉身取下牆上的琵琶,沿羅漢床邊坐著。


    靜靜看著她忙碌,任由她擺布,弘曆眼底蘊著滿足的笑意。


    素手纖纖撥動琴弦,一曲清幽在旖旎燭光下響起,幾縷情絲縈繞入心,低吟淺唱相思無邊,盡訴女兒情長。


    琵琶幽曲,杯酒獨酌,凝眸兩相望,雖無風月情濃,卻似千年一夢。


    弘曆一手支著頭,一手執酒,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靜謐深沉;曲,縹緲而終。


    抱著琵琶,幽幽望著他安睡的模樣,眼底盡是沉溺的淺笑。原來這就是心係情牽,隻要能看到他安適,自己就會覺得幸福無限。


    此生,她不會是個平靜無爭的女人,但會永遠做個能讓她感到安寧的女人。


    靜悄悄的起身,將琵琶放到一邊,又將香爐移遠,然後抱起那早已烤得暖烘烘的青絲棉被,小心翼翼為他蓋上。


    再次坐到床邊,兩頰漸漸染上緋紅,唇緩緩漾起嬌羞的弧度,怯怯趴在他身邊。


    靜默中,十指相扣,青絲棉被揚起,同樣覆蓋在她背上。


    僅此而已,弘曆深深勾起唇角,再無其他動作。


    一曲水龍吟,此情誰見,他豈會不見。


    燈燭一盞盞燃盡,滿室冷香已暖,玹玗的嘴角始終噙著笑,直到耳畔傳來沉穩均勻的唿吸聲,才緩緩合上雙眼,在他懷抱中睡去。


    時辰鍾上的指針慢慢移動,天幕上的點點星光黯淡。


    隱約聽到腳步聲傳來,又過了片刻,明亮的燭光透過門縫。


    李懷玉壓著嗓音低聲喊道:“玹玗姑娘,已經寅正一刻了,請皇上起身吧。”


    幽幽睜開雙眼,玹玗掀開棉被起身,卻感覺到腰間那隻手臂微微收緊了一下,但旋即就鬆開了。


    重新給室內點亮燭火,此時弘曆已經坐起身子,慵懶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由玹玗伺候梳洗,臨行前又吩咐李懷玉留下,去九經三事殿準備筵宴。


    弘曆從小東門離開後,李懷玉狐假虎威的耍了一通威風,警告侍衛和太監不準亂傳話。


    卯時過半,玹玗到集鳳軒給毓媞磕頭,並編謊說,李懷玉剛到暢春園,今日王公大臣會來此向太後行朝賀禮。


    此舉,毓媞當然滿意,早早梳妝更衣,又傳李懷玉問話。


    “迴太後,皇上說會在暢春園留到元宵節,並選住在太仆軒。”李懷玉恭敬地迴話,生怕自己不慎說漏嘴。


    毓媞深知其心思,暗暗一笑,對玹玗吩咐道:“那太仆軒也臨水而建,和你住的觀瀾榭差不多,你去那邊打點,看看該怎麽安排。”


    “是,我想著無非就是多加些碳爖,至於被褥枕頭,還是從宮裏取來比較好。”玹玗想了想,又道:“太仆軒空置久已,臨水的屋子潮濕,隻怕有些傢俬也得換,然後再用香好好熏一熏,若入夜前不能打理好,就隻能請皇上暫時於紫雲堂屈就一晚。”


    毓媞點頭笑道:“你心細,也會安排,不用事事都問哀家,看著辦就好。”


    伺候過毓媞早膳,玹玗領著人去太仆軒,這裏看著離觀瀾榭較遠,其實有座九曲石橋將兩處連在一起。


    辰時,弘曆率王公大臣到春暉堂給毓媞行禮,然後到九經三事殿,接受外廷文武百官賀歲,並舉行初一筵宴。


    大朝賀後,弘曆和毓媞於春暉堂受家人賀禮,可笑的是,皇後和眾妃嬪卻被冷落在紫禁城。


    太仆軒內,不到兩個時辰,所有傢俬全換成了金絲楠木,珠簾錦幔也都是全心的。


    “玹玗姑娘,這是宮裏送來的物件,你看著安排,奴才就先迴前麵伺候了。”李懷玉放下東西,就腳底抹油想開溜。


    玹玗伸手一抓,直接拽住他的衣領,笑著柔聲道:“小玉子公公且慢。”


    “姑娘還有什麽吩咐?”李懷玉咧嘴傻笑,可模樣卻比哭都難看。


    “這是什麽表情,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玹玗掩嘴一笑,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坐,我有事情要問你。”


    李懷玉哪裏敢坐,慌忙擺手道:“不能怪奴才,皇上要奴才打探消息,奴才不能不遵命,也不能怪雁兒,她也是擔心姑娘……”


    玹玗這才想起昨晚說過的話,難怪他會嚇成這樣子,便笑道:“誰要問你這個。”


    李懷玉一愣,瞬間鬆了口氣,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疑惑地問:“那姑娘是想問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次在書齋喝醉酒,都做過些什麽?”昨夜弘曆的那句話,她一直放在心上,不許她喝酒,這背後定有原因。


    “當然記得,姑娘幾乎把書齋都砸了,還寫……”李懷玉脫口而出,可剛說到重點,卻立刻捂住嘴。


    玹玗追問道:“我寫了什麽?”


    “不知道。”李懷玉憨笑這,頭搖得像撥浪鼓般,“奴才不識字,不知道……”


    話未說完,他的耳朵已經被玹玗擰住,故作冷聲地說道:“撒謊也不找個好理由,敢說自己不識字。”


    “我……那個……”李懷玉支支吾吾半晌,還是不敢說實話,隻能繼續編謊道:“奴才真沒看清,隻瞄了一眼,皇上就把那張紙燒了。”


    “真的?”玹玗滿眼疑惑地看著他。


    “你寫了一首詞。”弘晝大步跨進太仆軒,揮手讓李懷玉出去,又在玹玗耳畔低念了那首《忍淚吟》,又道:“還好是皇兄看到的,不然你就是貓,也死完九條命了。”


    “原來如此。”玹玗喃喃自語道:“難怪……”


    就知道,弘曆不會無緣無故的禁止她喝酒,她原以為那些依稀記得的碎片是夢,不想竟都真實發生過。她在恍惚中,曾問過他會是怎樣的皇帝,而他登基後的這一連串舉動,就是默默的迴答嗎?


    若真是如此,她確實該承受後宮的萬千怨妒。


    “難怪什麽?”弘晝湊到她麵前,賊賊壞笑道:“昨晚皇兄在你閣中都做了些什麽?”


    玹玗驀然迴過神,臉頰微紅地瞪著他,責問道:“五爺怎麽會跑來後湖區!”


    “不行嗎?”弘晝無辜地一聳肩,調侃道:“後湖區隻有太後皇額娘在,沒有後宮女眷,除非你是。”


    “五爺!”玹玗頓時麵紅耳赤,她豈會不知弘晝在說什麽。


    弘晝忽然斂去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五爺曾經問過你,對自己的將來有何打算,既然你已經有了決定,就好好留在皇兄身邊。”


    “我……”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應該知道,皇兄為你已經承擔了很多。”如果是兩情相悅,他不希望和涴秀的悲劇再上演一次。“五爺敢保證,放眼天下,你再難找到第二個如此待你的男人,縱然他注定會有三宮六院,你卻是獨一無二的。”


    玹玗愣愣地望著他,沉默了許久,才微微一點頭。


    知道這麽多事情以後,除了紫禁城,她真的哪也不會去了。


    帝妃,此生她沒想過擁有這種身份。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也不曾奢望,不過是隨遇而安,隨心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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