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苦不知足,既平隴,複望蜀,每一發兵,頭鬢為白。


    弘曆還清楚的記得,八年前甯馨嫁他為妻時,就如水晶般剔透。第一次為他安排侍妾是受雍正帝暗示,她表現得端莊大度,卻還是有著一絲難以掩蓋的幽怨。


    麵對這個與他休戚共同、甘苦與共的妻子,弘曆不曾隱瞞自己的生世,每遇重大決定也會告知於她。


    可原本與世無爭的妻子,卻在漸漸改變,她開始懂得如何為他挑選侍妾,挑選何種品性、何種背景的女人,更有利於被她掌控,又學會用平靜的言語撥弄起侍妾之間的鬥爭。


    如今成為皇後,心思就更多了。


    “你覺得皇後寢殿內的事情,有幾人能知,有幾人敢亂傳。”弘曆眉梢一挑,冷聲哼笑道:“儀嬪也是皇後當年親自挑選的侍妾,向來閑靜無爭,可前幾日爺去鍾粹宮,見儀嬪在讀《明宮詞》,正好翻到明憲宗昭德皇貴妃萬氏的那頁。”


    聞言,玹玗先是愕然一愣,隨即輕笑出聲,最後放聲大笑起來。


    她的確對永璜很好,因為那是她和涴秀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有敏芝最後的托付。


    沒想到竟被扣上別有用心的罪名,後宮妃嬪果真都擅長無中生有,看來那個儀嬪也並非善類,讀過書的女人比不讀書更恐怖,能有此陰險心思,末香之事倒不能將其排除在外。


    不過,此事弘曆既然說得隱晦,那她就不能答得直接。


    “以前在家時,我也讀過《明宮詞》,但我喜歡萬氏,也佩服她敢於麵對自己的愛情,不懼承受萬世罵名。”幽暗燭光映照著她盛妝的容顏,那淺淺勾起的嘴角顯得陰冷,卻又妖媚得能蠱惑人心。“萬氏四歲入掖庭為奴,十九歲為太子婢女,陪明憲宗度過了有如囚奴般的艱苦日子,明憲宗對她情深意篤,封她為貴妃,累她受盡咒罵,所以她配得上數十年的專寵。”


    隻可歎,世人容不下這種情,憑什麽隻許男人娶比自己小幾十歲的女人,卻不許女人嫁比自己小十幾歲的男人?


    弘曆眉頭微蹙,眼底卻暗藏笑意,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在他的麵前,她越來越真實,毫不掩飾那深沉的攻心之計,卻讓他覺得那麽心安。可越是真實的她,越是讓他肯定,無論她有多少手段、多少心機,都不會用在他身上。


    因為,當年中秋之夜,枯荷聽雨時的那番對話:


    “放心,你我對弈,爺永遠不會贏你。”


    “可是……我也永遠不會贏。”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她的依靠,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卻成了能讓他安寧的地方。


    迎上他的視線,玹玗默默地凝望著他,微微一閉眼,再睜開時眸光變得朦朧,聲音幽柔飄忽地說道:“若是兩情相悅,能得一心,便是成為天下人眼中的妖婦,那又如何?”


    這句話震撼了他的心,好相似的母女,他在伊犁見到的穀兒並非囚奴身份,而是領隊大臣的姘婦。穀兒說她不在乎什麽貞潔,要實現願望,就必須留著命,為了活下來替她所愛的男人洗清汙名,她可以不惜一切。


    玹玗果然是穀兒調教出來的女兒,連性格都一模一樣,幽柔的外表下藏著剛毅的心。


    控製著她下顎的手緩緩鬆開,轉而撫上她的臉頰,掌心傳來絲絲冰冷,那感覺仿佛是來自無暇的昆侖羊脂玉。


    兩情相悅,她說出了重點,他應該感到安心,卻又不由得喟歎,君王沒有“一心”,並非不想,而是為勢所迫難以一心。


    “後宮中的女人都想得到帝王的專寵,可專寵的代價卻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弘曆深深歎了口氣,凝重地說道:“皇族中人沒有一心,如果你真想要一個可以獨霸的夫君,爺能幫你實現願望,公主下嫁,額駙不可納妾,能幫你控製其身,但獨霸其心,爺卻無能為力。”


    “天下哪有能一心的男人,我額娘全心全意對待我阿瑪,但阿瑪終究還是把心分了一塊給姨娘。”明眸顧盼,倩笑嫣然,玹玗清晰地說道:“若嫁人,定要兩情相悅,必須是對方所需的依靠,隻求能進入那顆心,但獨占。”


    話音剛落,弘曆猛然將她拉近,雙手環扣在她的腰後,將頭埋在她的胸前。


    “帝王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依靠,可帝王也是人,也需要依靠。”緊緊地抱著她,但那害怕失去的恐懼卻在心中蔓延,因為她的迴答竟是那樣恍惚。


    玹玗不由得背脊一僵,側目望向小炭爐上燙著的酒,差點以為他說的是醉話。


    她知道,他有多麽寬闊的肩膀,能為她遮風擋雨,但此刻的他卻像個疲憊的孩子。


    緩緩抬起手,停在半空許久,才輕輕環上他的頸項,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奇特的感覺,心發狂的猛跳著。


    酒氣?


    嗬,心底無聲歎笑。


    她怎麽會天真的以為,能醉他的,會是那一小壺酒。


    今日可是除夕,皇帝與後妃團圓夜宴,開懷暢飲是必然。


    此刻,就算他說的不是醉話,也是酒話。


    疑問如巨石壓在胸口,無論酒後是真言還是胡言,她都想知道答案。


    “皇後娘娘不是皇上的依靠嗎?”她的聲音幽然飄忽。


    “是,卻也不在安寧。”弘曆直言迴答。


    從未想過要欺騙她,他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直到除夕晚宴結束,他拋下後宮妃嬪策馬前往暢春園,冰涼的夜風刮在臉上,也讓他堅定的作出了抉擇。


    縱然沒想過要放她離開,但還是遵循承諾,詢問她的想法。


    「爺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寧給我,也讓我的心有個可休息的地方。」


    這是弘曆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每一個字她都清楚記得。


    心猛地揪緊,雙眼空洞地盯著前方,卻似乎什麽都看不見,“皇上是在玹玗身上,找尋皇後娘娘遺失的影子嗎?”


    終究還是問出口了,可是有用嗎?


    既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依然沒有丟棄理智,不入皇家門的誓言又一次在腦海中響起,就像詛咒般縈繞不去。


    縱然清醒,依舊會嫉妒,隻有動情才會如此,她無法否認。


    弘曆倏地抬頭,雙手捧著她的臉頰,堅定地說道:“你和甯馨完全不同,又如何從你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你就是你,不會是誰的影子,也沒有人能做你的影子。”


    獨一無二……足夠了。


    能成為一個男人命中的獨一無二就已經是福氣,何況眼前這個男人還是帝王,


    不願意再壓抑心底的情愫,若不能嫁他,那就此生不嫁吧!


    這樣既不違背誓言,也不違背自己的心。


    “爺……今天喝了很多酒……”


    “還不至於酒醉。”弘曆打斷了她的喃喃低問,再聰明的女人也有犯傻的時候,但他喜歡這種傻氣,患得患失更能證明在乎。“爺策馬而來,就算酒氣醉心,寒風也醒腦了。”


    玹玗顰眉輕蹙,眼中澈光漣漣,清淚默默滑落。


    “爺可以忘記我的姓氏,隻記得我這個人嗎?”如果她不是郭絡羅氏,或許當年他根本不會出現在擷芳殿的小院。


    弘曆微微一怔,旋即露出淺笑,她的心結,他會一個個解開。


    自從他破解了那首謎詩,曾一度擔心過,但日前李懷玉傳迴消息,千絲繡坊的那兩母女已失蹤了整年,之前隻說迴鄉祭祖,可他安排人去江南尋訪過,終是杳無音訊。


    現在想想,沒了那兩母女,對玹玗或許是好事。


    輕柔地為她拭去眼淚,弘曆緩緩站起身,將她攬入懷中,聲音略微沙啞地說:“聽到爺的心跳了嗎?走進那裏的,是我懷抱中的人,而非毫無意義的姓氏。在爺的心裏,你就是那個在破爛小廚房烤紅薯的丫頭,但在紫禁城裏,你必須是郭絡羅家的女兒,正白旗出身的格格,記住爺今天的話,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


    “記住了。”閉眸心歎,淚眼含笑,沉默了許久,玹玗輕輕退出他的懷抱,柔聲說道:“玹玗也身在後宮,爺就不怕玹玗也會有改變的一天嗎?”


    “你自幼被悉心調教,是為了選秀入宮做準備,又跟著聖祖宜妃那麽長時間,後宮的手段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伸手觸上她的發飾,他唇畔微揚著高深莫測的笑意,深邃的黑眸仿若淵潭難以探底,可語氣卻是輕忽淡然,“遇見你的時候,你就已經是現在的模樣,爺倒是好奇,你還能如何改變,甚至有些期待。”


    “紅牆之內波譎雲詭,即便是我這樣子,或許也會有一天變得讓爺不認識。” 幽幽地望著他,她沒有喝酒,卻早已心醉。


    弘曆雲淡風輕地一揚眉,毫不在乎地笑道:“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


    緩緩閉上雙眼,清淚再次滴落,玹玗立刻伸手將淚拭去。


    今天她聽到了世上最動人的情話,心,無怨無悔的沉淪紅塵。


    忽然,夜空裏傳來一聲鷹嘯。


    玹玗眸光瞬間一凜,推窗望出去,隻見一個黑影望紫雲堂的方向跑去。


    “怎麽迴事?”弘曆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人已跑遠,無法分辨是誰。


    玹玗心念轉動,那個身影她認得,但轉頭望向弘曆時,卻隻是淡然笑道:“想必是哪個小太監喝醉了,無意中靠近觀瀾榭,引得將軍長鳴示警。”


    “何須害怕成那樣?”弘曆疑惑的望著黑影消失的方向,那個人幾乎是倉皇而逃。


    “隻要不是觀瀾榭的奴才,夜裏靠近這裏,將軍都會攻擊。”玹玗輕笑著解釋道:“前幾天還真有個小太監被抓傷了後腦勺,現在暢春園的奴才,都害怕這隻萬鷹之神呢。”


    “它倒比侍衛更管用。”這事他也聽說過,便暫時抹去了心中的疑惑。


    轉身,從櫃中取出一隻梅花式樣的青玉酒盞,又隨手從瓶中花枝上拈下一朵開著最好的白梅至於其中,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五更天時紫禁城還有大朝賀,爺喝兩杯熱酒暖暖身子,就在這裏小憩一會,三更時就動身迴去吧。”


    “逐客?”弘曆一挑眉,嘴角噙著笑。


    “誰能將天下之主視為客?”玹玗莞爾一笑,斟上一盞清冽溫熱的純釀,遞到他麵前。“隻是怕爺誤了乾隆元年的大朝賀,隻怕宮裏又會多流言蜚語了。”


    “既為孝子,乾隆元年的正月初一,當然要陪在太後身邊。”弘曆聳聳肩,說道:“離開紫禁城時,就已經發布諭旨,讓文武百官改到暢春園朝賀。”


    玹玗美目流轉,輕笑道:“爺每次任性,總能找到人背禍,幸而這次饒過了五爺,不然整個正月他會過得多堵心啊!”


    “你任性的時候,卻是爺在幫你擋禍。”弘曆笑著坐下,沒打算明言語中的藏意,纖長的手指敲著矮幾,把話題移開,挑眉問道:“你屋子裏怎麽會有酒。”


    玹玗嬌俏笑道:“我隻是應過爺,沒有爺允許絕不喝酒,卻並非不能聞酒香啊。”


    弘曆不禁搖了搖頭,這丫頭一旦刁鑽起來,確實沒人辯得過她。


    淺酌了一口,他視線移向牆上掛著的琵琶,歎道:“有酒無樂,單調。”


    “今日陪人玩了一天琴棋書畫,累了,懶得動彈。”坐在他對麵,玹玗笑吟吟地說道:“太後又為爺物色了佳人,江南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名字也好聽,叫陸鈴蘭。”


    “你是陪人玩……”弘曆悠閑酌酒,斂眸笑問:“還是在玩人呢?”


    “是她找上我的,原本想領受指教,哪知反而指教了她。”玹玗唇角勾著盈盈淺笑,眼眸流轉千嬌百媚。“玹玗越俎代庖,提點了陸姑娘,她那點鋒芒還不能生輝。”


    弘曆眸底的笑意加深,望著她顧盼生輝的模樣,因為那言語中的一絲酸味,將半盞梅花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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