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的生辰日稱之為“聖壽”,但不定為節慶日,隻有每逢整數之時,才連擺十天聖壽宴。


    但從康熙五十五年後,就未再有過聖壽慶,於宗室親眷而言便少了個巴結的機會。


    今年雖然一切從簡,但大清早還是壽禮紛紛送至慈寧宮。


    慈寧宮正殿,玹玗聽說毓媞還在梳妝,便讓永璜在明間候著,自己去西內間伺候。


    毓媞正閉著眼讓秋華上妝,便隨口笑道:“才讓人把衣裳首飾給你送去,這麽快就打扮好了。”


    “想趕著來給太後磕頭,自然不能耽擱。”玹玗盈盈一笑,幫著伺候毓媞梳妝完畢,又親自攙其到西次間的寶座安坐,恭敬地磕了個頭。“太後吉祥,萬福萬壽。”


    “好,快起來。”招手讓玹玗到跟前,毓媞細細打量了一圈,滿意地笑了笑,又問道:“你一個讀書的孩子,怎麽能隻有句俗話,也不說些吉祥詞?”


    “想了好多呢”玹玗坐在毓媞身邊,莞爾說道:“隻怕我現在都說完了,一會兒各宮娘娘來祝賀時,太後聽著就覺得不新鮮了。”


    “嗯,好話都在你嘴裏。”毓媞笑了笑,拉著玹玗的手問:“皇帝昨天欺負你了?”


    “欺負?”玹玗佯裝不懂,笑著說:“這是什麽話,哪有哥哥會欺負妹子,又不知道是哪些爛舌頭的亂傳話。”


    毓媞輕輕抬手一揮,秋華立刻領著宮婢們退到外麵。“今日清早慈寧宮的奴才就在嘀咕,昨晚可是小玉子和小歡子架著你迴來的,哀家傳秋荷來問過話,才知道皇帝罰你站了足足三個時辰。”


    “沒有罰站,皇上批折子,我隻是伺候筆墨而已。”玹玗低眸淺笑,餘光瞄到陳福在明間。“皇上勤於政務,自己都忘了時辰,哪裏是罰我站。”


    “前段時間不見怎他那樣廢寢忘食,起更就往儲秀宮去,連老祖宗定下的規矩都不顧,每晚安置在皇後那。之前還借著給先帝進香為由,天天帶著皇後出宮,真是成何體統。”毓媞冷聲一哼,又歎道:“哀家是顧全皇帝的麵子,才罰你去養心殿當差,同時也讓皇帝看著你,能記著哀家對他的提醒。可他倒好,真把你當成奴才使喚,簡直是荒唐。”


    “太後那日就說過,養心殿人多眼雜,既然是受罰,那就要有個被罰的樣子。”玹玗略微往外瞟了一下,柔聲笑道:“皇上安置在何處,起居注還敢照實寫不成,若真是按老祖宗的規矩,夫妻之間哪還有情分啊。以前皇後還是嫡福晉時,就知道如何平衡內宅,想來也不會獨霸聖寵,太後何苦操這份心。至於皇後陪著皇上去雍和宮,我卻覺得是好事,太後自己都說皇上年輕,那是五爺陪著好,還是皇後陪著好呢?”


    “看來真是長大懂事了,哀家得籌謀著幫你挑選夫婿“”毓媞想了想,玹玗此言也有理,望著玹玗笑道:“你舊時在家若有青梅竹馬,可不許瞞著哀家。”


    “太後取笑我。”玹玗嬌怯的輕嗔了一句,轉身走到明間,從秋荷手中接過要敬獻的壽禮,笑盈盈地說道:“我在宮裏住著,份例月俸都是記在太後名下,身邊也沒什麽特別之物,雖然涴秀留下不少金銀給我,可這段時間不曾到宮外去,沒機會尋些稀罕物當壽禮,隻能親手繡了這條領巾,希望太後不要嫌棄。”


    毓媞接過一看,孔雀金線繡的纖長莖葉,金銀絲繡的穗狀小花,撫著上麵似蘭非蘭的花樣,唇畔緩緩綻出笑意,卻含著苦澀和無奈。其實這並非是花,不過是水邊潮濕處的一種莎草,名為“王母釵”。


    “雖然此花隨處可尋,但很少被人留意,你怎麽會識得?”毓媞神色遊散,恍惚之際,腦海中出現許多畫麵,卻沒有一幅是清晰的,那些曾經早被歲月模糊。


    “在碧雲寺時,溪邊有很多這樣的草。”玹玗柔婉笑著,輕聲說道:“師父曾經念過幾句詩:春溪潤養碧莎草,迤邐淥洄縈牽繞。豈奈東君折芳意,沛澤空遺流水謠。。”


    每個人心中總有一塊不可碰觸的禁地,隻是堅強的人會把它封閉得很好,但是當靈魂越來越孤獨,身心越來越寂寞,封閉之牆總會崩塌,屆時第一個闖入那塊禁地的人,就能擁有左右對方思想的機會。


    “這種草生長力很強,但隻有在沛澤畔,才能看出它的美。”毓媞眸中又多了幾分幽意,喟歎道:“若是將其放在盆中,或者移植庭院,它就隻是不起眼的雜草。”


    《爾雅?釋草》中說:薃侯,莎,其實媞。


    在她記憶的深處,也曾有過揚鞭催馬的自由自在,那個陪伴她的少年,會折一枝王母釵為她簪在髻上……


    而現在,她隻能戴著這些人工雕琢的花簪,永遠告別當初的簡單。


    “太後不喜歡這花樣嗎?”玹玗的眼底暗藏淺笑,深知已觸碰到了毓媞心中的禁地,且沒有被排斥。


    “喜歡,非常喜歡。”毓媞微歎了口氣,緩緩一閉眼,再睜開時迷蒙已散。“今日哀家就戴這條領巾,陪哀家去換。”


    毓媞拉著玹玗進入西內間,換領巾隻是借口,陳福在那邊豎耳朵,她豈會沒有看到。剛才那些話就是說給弘曆聽的,用祖宗家法當麵斥責,隻會更傷母子情義,不如讓那些傳話的轉達。而且玹玗的迴答也甚合她心意,她要先除去弘曆對玹玗的心結,讓他覺得玹玗從來都沒有選邊站,隻是單純希望宮內的人和睦,讓他少些煩憂。


    “皇帝在逼問你話?”毓媞確實沒在養心殿安排眼線,但有別人在收買養心殿的小太監,隻要儲秀宮有她的耳目,養心殿的動靜就都在她的掌握中。


    玹玗心中一凜,養心殿果然有鬼,毓媞既然如此問,她就必須答得上來。“是,皇上問我,嫻妃娘娘都在太後跟前說些什麽,是不是隔三差五就送禮孝敬太後。”


    “皇帝還真聽信那些謠言了。”毓媞冷聲一哼,宮中盛傳她借荃蕙母家斂財,為此她特別派於子安去查實流言出處,卻始終一無所獲。“你怎麽迴答皇帝?”


    “沒有迴答,也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所以就把皇上惹怒了。”玹玗幽幽斂眸,有些人情她要平衡,但有些積怨她也要開始解決。“太後想想,除了那架圍屏,嫻妃娘娘孝敬的禮物都是些小玩意。娘娘大婚那日的妝奩數量,宮裏人都親眼見過,別說隔三差五送些來,就算每日送都能維持兩三年,怎麽就傳出那樣的話,還能讓皇上深信。”


    “所以皇帝就向你逼問,還變著方的懲罰你。”毓媞眸中閃出寒光,卻掛著慈和的笑容,說道:“既是如此,哀家這兩日就讓內務府選幾個資曆深的宮婢過去養心殿,早些把你贖出來,免得你這雙腿受罪。”


    “太後這話說得,好像我是陷在火坑裏似的。”玹玗掩唇輕笑,又道:“不過,還好昨晚有雁兒幫我塗藥按摩,否則今天恐怕是難以走路了。”


    毓媞點點頭,讚道:“說起以前景仁宮的那群女孩子,還就隻有雁兒是個實心腸,若不是指派她照顧永璜,哀家還想讓她在你身邊,也好有個能陪你說話的姐妹。”


    “說到此,玹玗想向太後討個恩典。”幫毓媞換好領巾,玹玗福了福身,緩緩說了雁兒這三天的辛苦,又笑道:“昨夜雁兒才睡了一個時辰,所以求太後賜福,今日就放她休息,好好的迴去睡一覺。”


    “好,就讓她迴去休息。”毓媞寵溺地捏了捏玹玗的臉頰,慈聲道:“你現在知道心疼人了,昨夜哀家就發話,今日永璜和靜怡不用去上書房,你怎麽不讓雁兒多睡會?”


    “大阿哥寫好賀壽詞,急著要敬獻給你,所以起了個大早。”玹玗攙著毓媞迴西次間,笑著說:“雁兒那守規矩的性子太後還不清楚嗎?不得恩典哪敢偷懶,而且還在聖壽日。”


    “喲,永璜還會寫詞了?”得知永璜在東次間用點心,毓媞立刻讓於子安去請過來,又對玹玗說:“你去取兩瓶百草油給雁兒,不用她進來謝恩了,早點迴去休息。”


    玹玗先讓雁兒親自過來謝恩,才協其同去慈寧宮庫房,並讓雁兒取迴後,就悄悄打發小安子去給李懷玉帶話,隻說養心殿昨夜站班的人中有鬼,今晚這些人都得換掉。


    雁兒還是覺得不妥,拉著玹玗慎重地說道:“就算換掉昨夜的那批,你也不能保證今晚上站班的就全無問題。”


    “就算被她的人發現,我可是從養心殿出去的,她現在急於擺脫太後,豈會傻到和皇上作對。”玹玗陰冷的一勾嘴角,她隻是看看養心殿究竟有多少耗子,而不是怕事。


    在後宮之中,有太多人被粘附在利益這張大網上,當年蘇培盛那樣受雍正帝信任,還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同時向毓媞和曼君出賣禦前消息。


    陳福與張保是雍正帝安排的眼線,若他們隻是為弘曆監視毓媞的舉動,那她也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太監從來都隻認錢,既然能把慈寧宮的消息送去儲秀宮,那隻要價格夠高,他們也能想法賣出養心殿的消息,怕是如今在養心殿當差的小太監裏有這二人的徒弟。


    儲秀宮的主殿內,雖然毓媞是交代不用再送壽禮,甯馨總是要表現出對婆母的孝心,遂清早起來做了壽桃包。


    甯馨換好禮服,一邊用玫瑰精油潤手,一邊思忖著翠微帶迴來的消息,才道:“玹玗那丫頭值得本宮花心思對待,你去打聽一下她的生辰是什麽時候,本宮要好好備一份厚禮。”


    “可是,她未必就幫著娘娘。”翠微又低聲道:“聽說她一早就帶著大阿哥給太後請安,好像還幫大阿哥寫了首詞討太後歡心,說不定她是向著貴妃。”


    “永璜以前就喜歡跟著她和涴秀,感情本來就比較深厚,永璉和靜怡自然比不了。”甯馨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別以為她跟在太後身邊,她的心隻向著皇上,不然皇上也不會把她當親妹妹般寵著。”


    “就怕不僅是當成妹妹。”翠微猶疑許久,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猜想說出來,“奴才瞧著她這兩年長得越發好了,整日在皇上麵前轉,會不會讓皇上生出別的想法。”


    “那有什麽關係,皇上還年輕,以後宮裏的妃嬪隻會越來越多,康熙爺有過四位皇後,光是記錄在冊的妃子就有三十六位,這就是皇家門。”此言實屬甯馨真意,與其在乎弘曆會有多少妃嬪,還不如寬容大度,畢竟她是大清的皇後,還想像曆代賢後般流芳百世。“別說皇上是看中了玹玗,就算是看中我的親妹妹,我也會高高興興張羅為皇上娶進來,這就是妻和妾的不同。”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可既然是一國之母,她就不能去嫉妒那一點半點的寵愛,隻要不威脅到她的後位,不動搖她正妻的尊嚴,她甚至可以為了弘曆高興,親手把玹玗送上。


    有此想法者,當然不止甯馨,儲秀宮中都是能認清方向的人。


    佩蘭也同樣得知今晨慈寧宮的動靜,既然弘曆寵著玹玗,那由玹玗看護著永璜,她也樂得清閑。孩子們都還小,就算永璉是弘曆屬意的儲君人選,還得看看太後是否中意。再說,宮裏的孩子最是災禍不斷,越是受寵越是福薄,且看當年敦肅皇貴妃的子嗣,有哪一個是能活到成年?


    至於永璜,目前隻需讓弘曆覺得他是個乖孩子就好,其餘的事情還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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